采月要離開,她是半點(diǎn)也不意外的。
因?yàn)樗彩且x開的,賣唱的人不可能,唱一輩子。徐娘子也并非克扣之人,她只要多攢一些賞錢,到了時日再贖回自己的賣身契,就能回到鄉(xiāng)下去,買一些田地,買一個小院子。嫁不嫁人也不重要,她也只想安安靜靜地過日子而已。
她只是沒想到,采月會離開得這么快。
徐娘子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看著采月,似乎看了良久。
然后才慢騰騰地起身朝外走,一邊走一邊說話。
尾音落在空蕩蕩的屋子里,顯得有些寂寥。
不知為何,她突然有這樣的感覺,徐娘子似乎并不樂意現(xiàn)在就放采月走。
但是徐娘子還是將采月的賣身契拿了出來。
“自己的路是自己選的?!?/p>
“即使后悔也得走下去?!?/p>
采月為自己贖了身,第二日便離開了酒館。
那日下著好大的雨。
雨水在天空中連成一大片,好似酒館里垂著的珠簾,密密麻麻地覆蓋著天地。若將眼光放遠(yuǎn)一點(diǎn),眼前便是一團(tuán)模糊,什么也瞧不清。
她撐開一把青竹制成的油紙傘,立在酒館后院的門口,雨水嘩啦啦地落下來,在街道上汪積成流,汩汩地淌向遠(yuǎn)處。
采月就站在她的身側(cè),手里也撐著一把傘,除此之外就別無他物。
兩人就這樣安靜地站著,一起看著前方蒙蒙的雨霧。
良久才聽見遠(yuǎn)處傳來馬車輪子碾過石板的聲音。
她便輕聲和采月說話。
“記得我們剛來臨安的那日,也是下著這樣大的雨……”
明明有許多話要說,不知怎的,她卻有些說不出口。
思量了半日,只能說出這兩句來。
“時間過得太快了。”
周圍便又安靜了下來,只有雨水的聲音和遠(yuǎn)處馬車漸行漸近的響聲。
她輕輕低下頭,盯著自己腳上的繡花鞋看,上面繡著小小的忘憂草。
然后她便聽見耳邊傳來采月的聲音。
“你也得為自己謀個好前程?!?/p>
采月的聲音低低沉沉的,不似往日柔媚,突地帶上了許多不一樣的沉穩(wěn)。
“我們賣唱的,連良家的戶籍都沒有?!?/p>
她抬起頭看著采月。
采月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雙眼卻出奇的沉靜深邃。
“賣身為奴者,是賤籍?!?/p>
不知從哪個方向吹來了風(fēng),落在身上竟有些冷,她忍不住顫了顫肩膀。
采月繼續(xù)說,“即使你為自己贖了身,沒有人庇護(hù),有財(cái)又有貌,也注定不能安穩(wěn)?!?/p>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p>
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采月。
采月卻輕輕地挪開了臉,雙眼平視前方,接她的馬車已經(jīng)來了。
車輪滾動著碾入一片汪積的水流里,濺起一大片水花。
水花打了過來,濺濕了她身上淺碧色的衣裙。
馬車上下來一個模樣伶俐的丫鬟,將采月?lián)嵘像R車。
丫鬟掀起馬車簾子,采月正要躬身進(jìn)去,卻突然頓了頓,然后扭頭看向她。
她亦抬起臉看著采月。
“你的美貌就是你謀得前程的好工具,不要錯惜了?!?/p>
她愣了愣,然后抬起手急急地開口道,“待我得了空便去尋你……”
“上回一起釀的桂花酒還沒喝完……”
她的話還未說完,采月便輕輕地?cái)[了擺手,“不必了。”
然后躬身坐進(jìn)馬車?yán)?,厚重的簾子重重地垂下?/p>
她慢慢地放下手,看著馬車在雨幕里漸行漸遠(yuǎn)。
待這靜謐的街道上再也聽不見馬車的聲音,她才轉(zhuǎn)身回去。
后來,她聽徐娘子說,采月做了那個崔家六郎的外室。
除了意外和采月在一起的人是崔六之外,她還對“外室”這個詞感到好奇。
徐娘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拿起一只鞋底,一邊納著鞋底,一邊說。
“外室便是,不會納進(jìn)家門的女子?!?/p>
她微微一愣,便見徐娘子手里的針頭戳進(jìn)了厚厚的鞋底。
“采月做了崔六的妾?”她遲疑著,帶著不愿相信的口吻問徐娘子。
這世上的女子,但凡有些心性的,有誰愿意為妾。妾者為賤,沒有人愿意為妾。
她知道,采月也是有心性的女子。
可是,這樣問出口了,她又覺得自己傻。
崔六一看便知是有家世的,她們這樣的賣唱女,除了做妾,還能做什么。
徐娘子卻又看了她一眼,“妾有名分。”
徐娘子的語氣似乎突地低了許多,“外室連名分都沒有?!?/p>
她許久沒有說話,卻想起了之前采月和她一起說過的悄悄話。
“待攢夠了錢,便離開這里,去尋一個無人認(rèn)識我的地方?!?/p>
“嫁一個可靠的人,做他的妻,為他生兒育女?!?/p>
她沒有說話了,徐娘子也不說話了。
兩個人安靜地坐在院子里納著鞋底。
再后來,徐娘子又買了幾個適齡的小姑娘,酒館熱鬧依舊。
一日,她突然想起來,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得到過采月的消息了。
徐娘子說,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崔六是有身份的人,她不聯(lián)系采月才是真的幫忙。
她抱著琵琶登臺,獨(dú)自坐在臺上。
酒館的伙計(jì)上來對她說,有人點(diǎn)了《江城子》。
她有些驚訝,自她登臺后,除了初次登臺的那日,便再沒有人點(diǎn)過這首曲子了。
酒館的伙計(jì)側(cè)頭看向高高的閣樓,微微朝那里躬身。
她也跟著瞧了過去,便見那里坐了幾名衣冠錦繡的少年郎。
其中一人便是常和崔六一起出沒的。
她認(rèn)得他。
他曾笑過她的失誤。
這時候,她已不是從前那個登臺便會緊張的小姑娘了。
她見他看向自己,便索性抱起琵琶,朝閣樓上微微福身,算作見禮。
然后才重新坐下。
手指輕輕撥動琴弦,便有哀怨婉轉(zhuǎn)的曲調(diào)揚(yáng)起。
她唱得專注,彈得也入神。
她雖從未有過情愛,卻似乎很能理解這首詞的心境。
也許徐娘子說得對,她確實(shí)適合賣唱。
一曲終,她站起來,朝臺下福身。
一抬起頭,卻見他慢騰騰地自閣樓上走了下來。
他走得極慢,腰間墜著的玉墜隨著他的步伐輕輕搖晃著,就像元宵夜墜在花樹上的祈福木牌,搖曳著萬千光輝,輕若拂柳,迎風(fēng)而來。
他未走過來,只是站在不遠(yuǎn)處,略定了腳步,然后朝她輕輕一笑,才轉(zhuǎn)身離去。
她微愣了一愣,突然有些懊惱。
他和崔六認(rèn)識,她應(yīng)當(dāng)叫住他,問一問采月才是。
不過,她并未懊惱多久,因?yàn)楹髞淼娜兆永?,他是酒館的常客。
聽小丫鬟們說,他常和人一齊來這里吃酒聽曲。
她卻不知他以前便是這里的???,也許是她從前并未注意過?
不過,這都不要緊。
她想,她應(yīng)該找個合適的時候,問一問他知不知道采月現(xiàn)在過得怎樣。
只是,他每次來,點(diǎn)的都是同一首曲。
《江城子》如此悲涼,她不太懂,一個富家公子何為這么喜歡這首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