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明正林安頓明月青睡下,掖被角時,看到她小手纏著白布,頓了一下,坐在床沿:“還痛嗎?”
明月青搖頭:“不痛。”眼睛定定望著明正林:“父親,青兒知錯了,下次不敢了。”
明正林知道她是誠心認錯,這樣的明月青,讓他無論如何硬不起心來,在她臉上輕撫一下:“知錯就要改,不能光說不改,如此下去,父親也管不了你了。”
明月青心里一緊,眼中露出害怕:“青兒一定改。”
明正林點點頭,明月青畢竟是個孩子,犯錯再所難免,因為不是自己所生,一直害怕有負所托,因而放在她身上的精力,比另外兩個孩子都要多得多。
房間另一側的坐塌上,清風一手支頭,斜靠在扶臂上,懶懶的盤著腿,目光追著明正林,看他動作輕柔的做著這一切,眼中滿是興味。
真稀奇啊,他所熟知的明正林,始終是清冷淡漠的,還從未見過他如此的溫柔與小心翼翼,看樣子,明正林對這小東西是極疼愛的。
明正林輕輕拍了拍明月青,看她閉上眼睛睡了,這才走出臥房,來到這邊,剔了剔銅燈上快燃盡的燈芯:“抱歉,讓清風兄久等了。”
清風坐正身子,給明正林倒了杯酒:“無妨,難得見到子卿溫柔體貼的一面。”
明正林端起酒杯與清風的酒杯碰了下:“青兒自出生便沒了娘,又天生體弱,對她是比那兩個孩子用心了些。”仰頭把酒喝了,拿過酒壺給兩人的杯子又滿上了。
“弟妹她……”清風知道明正林的醫(yī)術繼承于明靖,自是不差,明夫人怎么會?
明正林遙望床塌上的已經熟睡的小人,思緒有些飄乎:“她母親在懷她時,身體已十分不好了,待生下她后,氣血兩虧,產后又沒有任何調養(yǎng)、護理,青兒七個月的時候便撒手人寰了。”
清風一臉驚異的看著明正林。
明正林手指摩挲著酒杯的杯沿,微微出了會兒神,稍傾,臉上扯了個有些無奈的笑:“我也不瞞你,青兒是我義診時抱回的遺女,她母親是個可憐的女人,懷著身孕被夫家拋棄,由她們母女在鄉(xiāng)下自生自滅,小弟無力救她母親,卻無法眼睜睜地看著才七個月大的她被人棄之荒野,就將她抱了回來。”
清風恍然大悟,繼而一臉欽佩的望著明正林:“子卿如此善舉,可比先父啊,老道好生佩服。”
甚是鄭重的對明正林抱了抱拳。
明正林瞥他一眼,兩人相對笑起來,舉杯一碰,仰頭一飲而盡。
清風一邊往兩人杯里添酒一邊道:“你可有尋過小東西的親人?”
明正林淡淡地哼了一聲:“能狠心拋棄一個懷有身孕的弱女子的親人,還找他作甚?”
清風點頭:“說得也是。”
“不說這個了。”明正林伸過手來,酒杯與清風輕輕的一碰,一同飲下杯中酒。
“清風兄此番是打算長久安定下來了嗎?”明正林放下酒杯,甚少飲酒的他,兩杯入口,感覺有些酒意微醺了。
清風夾了片肉送入口中,邊嚼邊說:“嗯,去年秋天遇到在外云游的凈云真人,他道法超然,讓我甚是折服,又蒙他相邀一起參悟道法,正好老道我在外游蕩了這十幾年,跑不動了,就答應他了。”
明正林給他斟上酒:“清風兄也很超然啊。”
清風嘿嘿笑道:“超不超然老道我不知道,人老了總得有個落腳之處,正好有人愿意收留,老道我何樂而不為?”
明正林笑了:“道長還年輕,怎么如此喪氣?”
清風哈哈笑道:“非也非也,老道我如此仙風道骨,怎么會老?是心老了,想歇歇了。”仰頭干了杯中酒。
明正林看著清風,心下默然。
許是清風笑聲太響,驚了睡夢中的明月青,床榻那邊傳來她一聲囈語。明正林看過去,只見她翻了個身,咂了咂嘴,擁被又睡。
清風縮縮頭,小聲道:“這孩子睡覺這么輕?”
明正林點點頭,給兩人酒杯里添上酒。
清風沉吟了片刻,正色道:“老道我之前遇到過這樣一個孩子,你這孩子應與他一般,屬于天生氣血不足,須后天補氣,氣盈才會血旺,身體自然強健。”
明正林搖頭道:“補氣養(yǎng)血的方子,沒少用在她身上,幾年下來,收效甚微,她是在她母親肚子里便欠下了,現(xiàn)在怎么補也補不回來了。”
清風想他這幾年一定在明月青身上費了不少功夫,才使得他對這個小東西如此小心呵護,可縱使如此,似她這樣的體質,將來娶生子都很艱難,若無明正林悉心照料,能活多久亦未可知。明正林能護她一時,護不了她一世,個中憂慮擔心,清風是能體會個一二的。
“子卿,”清風沉吟片刻道:“老道我有一個主意,可解你近愁遠慮,就怕你舍不得這小東西。”
明正林眉峰一動:“只要是對青兒身體好的,小弟定當全力配合。”
清風捋了捋短須:“既然藥物補氣不成,那就讓她自身練氣,自生自養(yǎng),豈不更好?”
明正林一臉不解:“自身養(yǎng)氣?”他聽也沒聽過啊。
清風雙眼閃亮,看著明正林:“對,這是一門深奧的氣功,只要青兒堅持每日修習這門氣功,便可以彌補她先天不足之氣。”
明正林不由苦了臉:“卻到哪里去找這氣功之法?”
話都說到此處了,明正林居然還是一臉苦惱,清風很是無語翻了下眼睛,撫須靜默。
明正林忽然大悟:“莫不是清風兄便會那氣功之法?”
清風得意點頭:“正是。子卿只知老道我劍法了得,卻不知老道我乃是劍氣同修,當世卻有幾人?”
明正林啞然失笑,還說這十幾年來,他性子定然收斂了不少,卻還是一提到他的武藝,免不得要沾沾自喜一番。
知道了這么好的法子,明正林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清風兄可否收青兒為徒,教她這氣功之法?”拜師這么好的事,他怎么會舍不得。
沒想到清風說:“收徒那是自然的,只是老道我不能在此教青兒。”
明正林訝然:“那是為何?清風兄若覺此處不便,小弟去另覓個院子給清風兄住。”
清風搖頭道:“此處雖貴為帝都,卻是世俗之地,人轎車馬,販夫流卒,氣息混濁,小東西定然會用心不專。修氣最怕心有雜念,若心有雜念而強行修氣,非但無助于強健身體,反會受其所害,使得經脈錯亂,成為廢人一個。”
“啊!”明正林大驚:“那、那怎么辦?”
清風捋了捋短須,不慌不忙道:“老道我現(xiàn)在修道的地方是華山上的一個道院,那里環(huán)境清幽,靈氣充盈,最適合練氣習武。”
明正林這才算是聽明白了,難怪清風會問自己是否舍得,他是要帶青兒去華山修習啊,可……
“清風兄……”明正林見清風似是對剛才兩人的對話沒聽明白,好心提醒:“青兒、青兒是個姑娘。”
“什么?”清風差點跳起來,鼓著眼睛看了明正林好半天才說:“你為何給她穿男孩的衣服?”
明正林朝臥房看了一眼:“這孩子天生體弱,幾次生命垂危,王姑婆不知從哪里聽來,說是將青兒當男孩一般粗養(yǎng),便好存活,小弟也是苦不得法,就依了王姑婆的說法,將她當做男孩來養(yǎng)。”
清風不可思議的看著明正林:“那結果如何?”
明正林嘆了口氣,自斟了一杯,仰頭喝了。
清風咂了咂嘴,忽然笑道:“子卿放心,不管青兒是男孩是女孩,這個徒弟老道我收定了。”
明正林抬眼定定的看著清風,心里說不出是激動還是感慨。
清風被他瞧得不自在,抓過酒壺給自己倒上酒:“先別謝我,老道我還要好好考察一番,這孩子是不是有這個靈氣,若沒有,老道可不敢保證能教出一個鐘靈毓秀的弟子。”
看明正林張嘴要說話,清風馬上補充:“不過還你一個身強體健的孩子絕對沒問題。”
明正林笑了,不再言語。
轉眼朝臥房床塌上的小小身影望去,四年多來的日夕相伴,真要分開,他實在是舍不得。何況青兒這身體,若是在山上出個什么狀況,也不知清風能否應付得來。
清風知道他擔心什么,安撫道:“子卿只管放心,凈云真人也懂些醫(yī)術,雖不及子卿這般精湛,也當?shù)闷鹁ǘ至恕!?/p>
明正林聽著清風的話,一邊不停地轉著手中的酒杯,心意一時難以決斷。
清風默默地看著他,卻也不著急聽他回答。
銅燈上那一簇小火苗輕輕跳了跳,兩人印在墻上的身影也隨之抖動了下,窗格上一片銀白,夜,靜謐而安然。
可是此刻,明正林的心卻亂了。
他的決定不僅關乎明月青的身體,更影響著她今后的命運,未來無法預料,是好是壞,全在他一念之間,真真讓人好生為難。
……
明月青卻不知道,父親與清風的一番夜談,即將決定她今后的命運,她還在記掛著救她的哥哥來換藥的事,并且早早藏了一個烙餅,等著送給他呢。
自決定收明月青為徒弟后,明月青的一舉一動盡被清風收在眼底,看到她偷偷藏餅的舉動,清風不禁微笑撫須,心里對這個即將與之朝夕相處的小東西越發(fā)的喜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