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彥的話,讓明月青心中慢慢有所領悟。
在這遍地王候將相的帝都,個人能力再強大,也斗不過關系龐大的利益集團,哪怕你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張彥說完,明月青嘆了口氣,教訓了張廷元的快意早已蕩然無存。那個死胖子受了這般侮辱,絕不會善罷甘休,只怕歐陽寧城替他解了穴后,定然要想方設法將她找出來,到時她又該如何?
想到這兒,明月青坐不住了:“張大哥,咱們回去吧?”
張彥明白她的心思,自是不愿她有任何麻煩,點點頭:“好,你先去馬車上等我,我在這兒等一下歐陽少將軍他們?!?/p>
明月青對張彥充滿感激的一笑,起身先下了樓,候在酒閣外的小廝立刻去引了張彥的馬車來,明月青鉆入馬車,坐等張彥。
等了不到一刻,就聽到張彥吩咐車夫駛去醫閣的聲音,看他掀簾上車,剛剛坐穩就忍不住問道:“歐陽寧城已經替張廷元解穴了?”
張彥點點頭:“歐陽寧城是帝都年輕一輩中屈指可數的高手,有他在,張胖子也是造化了?!焙鰻栆恍Γ骸安贿^,我倒是更佩服明兄弟你。”
“佩服我?”明月青還在郁悶歐陽寧城這么快就替張廷元解了穴,被張彥的話說得一愣。
張彥笑道:“是啊,你點的穴,整個酒閣除了歐陽寧城,居然無一人能解,想不到明兄弟的武功如此厲害,恐怕不在歐陽寧城之下,在我認識的女子里,你可是第一人?!?/p>
聽了張彥由衷的夸贊,明月青又高興起來:“師父要是聽到你的話,胡子一定翹到天上去了?!?/p>
張彥哈哈大笑。
……
六月,是個多雨的季節。
大雨從夜半下起,至天明時,轉為了淅淅瀝瀝的小雨,直到早飯過后,絲毫沒有停歇的樣子。
雨水順著屋瓦流下來,宛如一道道透明珠簾掛在屋前,檐下青石臺基吸飽了水,色澤濃郁如墨。石縫里冒出的叢叢小草,被小雨洗刷過后,綠得發亮。
雨打樹葉發出的沙沙聲,單調而沉悶,一如這無邊陰云籠罩,讓人倍感壓抑。
早幾天前林家娘子讓家奴給明月瓊送信,說她今日會在家辦一個家宴,請了候爺、歐陽將軍兩家人來用餐,要明月瓊早些過去幫忙。
林家娘子家哪兒會真缺了仆從?而是專門借今天的家宴給她安排了一個擺脫張廷元的機會。
然而,天公不作美,自昨夜起這雨就下個不停。
她此刻焦急萬分地站在門前,看著屋檐上倒掛的雨簾,點點滴滴仿似全部落在了心上,激起圈圈漣漪,一個又一個。
醫閣今日生意清淡,明月青更是無事可做,被父親逼著留在吳媛的房里,跟她學習女紅。
吳媛給了她一條描了簡單花草圖樣的巾帕,教了她針法后,讓她慢慢學著繡。
習慣了打坐、習武、練劍,現在突然讓她拿起細小的繡花針,在這樣悶得要死的雨天里,靜靜坐在房里繡花,剛開始還能耐著性子戳上幾針,待她左手食指頻頻被針扎后,再無耐心,吮著流血的手指,將巾帕丟到一邊,一臉委屈的看著吳媛:“嫂嫂,有沒有簡單一點的?”
吳媛拉過她的手,見她指尖上被扎了十幾個紅紅的針眼,想笑又不敢笑:“這便是最簡單的了?!?/p>
明月青泄氣的塌著肩膀:“我怎么覺得,這個比我練劍還難?!?/p>
吳媛嘆了口氣,現在才讓明月青學這個,是有些勉強了,不過公公和夫君早有囑托,就算現在從頭教她困難巨大,她也得耐心教:“青兒練劍也不是一下就學成的吧?女紅自然也是如此,只要青兒肯學,嫂嫂相信青兒一定不比別家的姑娘差,將來嫁人也定會受公公婆婆和夫婿的喜歡?!?/p>
“什么?嫁人?”一聽嫁人這兩個字,明月青俏臉漲得通紅:“我不要嫁人,我要跟師父云游天下,鋤惡濟困!”
吳媛哭笑不得:“你一個女兒家怎么能在外到處跑?”
明月青瞪大眼睛,急了:“為什么不能?”這可是她今生最大的心愿,人生若不能像師父那樣隨性灑脫,活著還有何意義?
看明月青一副被捆綁著的樣子,吳媛才明白公公和夫君的擔心不無道理。
但看明月青自那日穿上衣裙出去買筆墨被人偷了錢幣后,說什么也不肯再穿女裝,誰說也不聽。每天穿著男裝,說話行事更是與跟男子一般無異,這十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如何能一下改過來?
欲速則不達,吳媛決定先從觀念上入手。
放下手中的活計,語氣無比認真對明月青說:“青兒,咱們女人自小便要學習各種持家的技藝,將來嫁做人婦,才能持家有道,還要相夫教子,要孝敬公婆等等,這才是我們女人該做的。公公送你去華山習武,也是逼不得已?,F在你既然回家來了,咱們女兒家的這些東西,學一些是一些,將來嫁了人,才不會被人笑話,不至于被人在背后說公公沒有教導你?!?/p>
明月青咬著嘴唇,她不怕被人說,但若因為她的緣故,讓父親遭人非議,這絕對讓她無法接受。
為了父親和家人,女紅什么的,她可以耐下心來學習,可一想到將來要是嫁了人,就只能如吳媛這般,一世都呆在方寸天地里生活,比殺了她還要恐怖,怎么辦呢?
看一眼吳媛,她滿臉期望的看著自己,唉,算了,嫁人還早,走一步算一步吧。
明月青哀嘆一聲,垂下頭,心情灰暗比外面的雨天更甚,拿起剛剛扔到一邊的巾帕,繼續學習。
看著一個翩翩美少年手拿細針繡巾帕的畫面,吳媛怎么看怎么覺得詭異:“青兒,你還是穿上衣裙做這個吧?!?/p>
明月青對那天受辱的事有了心里陰影,若不是因為穿著衣裙,她怎么會被當成明月瓊被人騙去下藥?想起張廷元看她的眼神,她到現在心底還會發憷、頭皮發麻。
皺著眉:“嫂嫂,你為什么非要我穿衣裙?”
吳媛嘴角藏著笑:“青兒如果看到一個翩翩美少年繡花,會做何感想?”
明月青愣了一瞬,便即明白,噘起嘴巴看著吳媛:“嫂嫂就會取笑我?!?/p>
吳媛見明月青坐著不動,也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那么排斥穿女裝,只好道:“要不青兒只在繡東西時穿上女裝如何?”
明白對明月青來硬得顯然行不通,只好諄諄善誘。
明月青低著頭繡巾帕,還是不動。
吳媛無奈嘆氣:“青兒是不是討厭嫂嫂?”
“青兒怎么會討厭嫂嫂?”明月青猛然抬頭,看吳媛一臉失意,連忙辯解:“青兒是覺得穿男裝干活、出門方便,并非不喜歡嫂嫂做的衣裙。”丟下巾帕,站起來往外就走:“我這就去換衣服?!?/p>
看明月青急急忙忙跑去換衣服,吳媛一臉愕然,怎么感覺自己逼著她做了一件極不好的事呢?
……
明月青冒著小雨低頭往她和明月瓊的屋里沖去,險些一頭撞上正從屋里走出來的一個四十多歲的婆子身上。
剛站住腳,就見明月瓊一手挎著竹籃,一手拿了傘,跟在婆子身后,一起往外走。
“阿姐,你要出門嗎?”自從被人騙過后,明月青對明月瓊出門相當敏感。
明月瓊蹙著眉尖:“嗯,林姨接我去她府上幫忙。”明月青莽撞冒失的舉止,讓她很是不喜。
又是幫忙?不管是真是假,明月青都不會坐視不理:“我跟你一起去?!?/p>
那婆子目光飛快往明月瓊臉上溜了一下,便閃身站到了一旁。
明月瓊眉頭皺得更深了,她真的很討厭明月青這種自作主張的行為:“你去干什么?林姨可沒說讓你去幫忙。”
不想再與她多言,也懶得再看明月青一眼,明月瓊打開油布傘對那婆子道:“走吧?!?/p>
明月青淋著小雨跑過去擋在明月瓊身前:“阿姐,青兒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擔心你,你放心,到了林姨家,我不進去就是?!?/p>
雨絲飄在她的頭頂、衣服上,她絲毫不在意,固執的看著明月瓊。
明月青眼中的執著懇切,讓明月瓊有那么一瞬的感動,可是,明月青能做什么?保護她?她不禁有些失笑。
只是,她見識過明月青的執拗,如果不同意她跟著一起去,她自己也會悄悄跟著去。
手上油布傘往明月青頭上移去些:“走吧?!?/p>
明月青趕緊接過雨傘,不再多言,跟著明月瓊和林家娘子派來的婆子,一起從后院小門走出。
出了巷道,林家娘子派來的馬車就停在巷口,那婆子扶著明月瓊上了馬車,明月青收起雨傘輕輕一縱,身輕如燕的跳上馬車,自顧自的跟在明月瓊后面,也鉆進了馬車。
那婆子心里雖不喜,但人家是姐弟倆兒,是主家的客人,她不過是一個奴仆,哪有她置喙的份。
……
細密的雨點落在車篷頂上的沙沙聲,讓明月青很是不安,偷偷看了一眼斂眉低目的明月瓊,只見阿姐臉色沉靜,一派安然,心里稍稍安定了些,怕是自己擔憂得過頭了。
她不會知道,明月瓊低垂的眼簾下的雙眼,此刻閃動著怎樣奪目的光彩。
今天家宴的目的,林家娘子早就同明月瓊商量過,準備收她為義女,有了這重身份,就不怕張廷元再對她糾纏了。
她此時激動卻不是為這個,而是為了即將見到的,某個她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牽掛的人。
馬車很快到了林家娘子府上,明月瓊下了馬車,讓明月青確認她無事后,跟著婆子打傘進了林府大門。
明月青舉著傘,抬頭怔怔看著大門匾額上篆書的林府,這樣氣派的府第,怎是柳條胡同那個小院可比的?自己還真不是一般的蠢,白聽師父說了那么多的經歷與教誨,竟被這么低劣的手段給騙了。
細雨蒙蒙,涼氣浸人,直入心底。她就站在細雨中想念師父,想念裴叔叔,還有凈云真人,想念在華山上無憂、自在的生活。
在明月青出神的時候,兩輛比林家娘子家更為氣派的馬車緩緩停在了林府門口,跟在馬車邊的幾個仆從動作麻利的打傘,搬腳踏,從兩輛馬車里迎下來一男兩女。
男人四十出頭,身著竹青色寬袍,皮膚白皙,細眉鳳目,挺直的鼻梁,上唇留著淡淡的一抹青須,舉手投足間盡是儒雅、華貴之氣。下了車后,腳步略頓,看了一眼后面那輛馬車,見馬車上兩人已經下了車,才在仆從撐著的傘下,向林府臺階上走去。
余光瞄見一道青色身影執傘立在一旁,不經意的往傘下掃了一眼,當那膚色微黑的俊秀臉龐進入眼中,男子的心臟猛得跳動了下,目光飛快的再次投向那張臉。這一次,男子再也移不開眼,心臟仿佛被一只手狠狠的攥住,無法喘息,不能思想,全身僵直的呆立當場。
他這是在做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