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中有條自西向東流向的小河,名為驪渠,是渭河的分支,河水穿城而過,河上間隔不遠,便有一道石橋,連通南北。兩岸綠柳成蔭,柳枝低垂至水面。條條款擺的枝條倒影水中,河水潺潺緩緩,竟也有了幾分江南水鄉的婀娜。
檀園是個依渠而建二層酒閣,酒閣外十來丈遠的地方即有一座石橋,王彧青初次與月瑤相見便是在這石橋處。
晨風微拂,從河上帶來陣陣涼意,王彧青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眼望著那座石橋,怔怔的出神。
傳信與明月青讓她來此相見,是有意而為之,潛意識里,想看著明月青從橋上走過,那熟悉的臉龐,或多或少,能填補他不解的相思。
誰知他等了一個多時辰,那孩子也沒來,是沒收到信,還是因為什么耽擱了,他沒派人細問,而是自那日之后,每日午時都在此等候,一連十幾日,都沒見到明月青。
即便如此,他依然每日午時都來守候,卻再也不愿再去醫閣傳信。原因無他,只因當時問王進將信交與了誰,王進說是明先生,他想那應該就是明月青的父親,月瑤的夫君,就忍不住多問了句明先生是個怎樣的人。
王進不明所以,回答的很老實,王彧青聽了后心里十分的不舒服,便不愿與明正林再有接觸。
十幾天過去了,連王進都有些想不通候爺的執著到底是為何?而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等明月青,還是僅僅只想來這兒坐坐,然后望著那石橋發呆。
只有一點,他心知肚明,那壓抑了十多年的相思,在見到明月青那張與月瑤神似的臉后,便如洪水泛濫,怎么也控制不住了。
一陣腳步聲傳來,他身邊的隨侍王進走過來:“候爺,大姑娘的儀仗已經往這邊來了。”
王彧青聞言,收回遠飄的思緒,站起身:“走吧。”理了下衣擺,一拂寬袖,當先下了樓。
只見磚石鋪就的寬闊街道上,墨色旌旗招展,一隊車馬迤邐而來,當先那名身著輕甲的侍衛,清俊的小臉在斜照的晨光里格外引人注目,竟是那么的熟悉。王彧青仔細再看,只覺胸口一窒,那不正是他等了十多日未見的明月青么?
他竟然是娥兒的隨行侍衛,怪不得他等了這么多天,始終等不到她。
一時之間,王彧青百感交集,呆呆得看著隊伍靠近,竟一步也挪不動。
很快,明月青也看到了站在道旁的平昌候,眼神一下亮了起來,直直望著他。
兩人眼神無聲交流著,隨即相互點頭示意。
王進注意到候爺的異常后,順著王彧青的眼睛也看到了明月青,也是吃驚不小,但他很快回過神來,今天他們一大早來此不是見明月青的,而是大姑娘。
“候爺,”王進在王彧青身后小聲提醒:“大姑娘的車駕到了。”
王彧青對明月青點點頭,明月青會意,揚聲對后面侍衛道:“停下。”整個隊伍緩緩停下。
王彧青對明月青贊許的笑一下,朝王婕妤的馬車走去。
待平昌候與王婕妤話別完,王進又將一個包裹遞進了馬車,兩人才退到道旁,與百姓站在一起,一直騎馬守在一側的歐陽寧城喊了聲出發,隊伍重新啟行。
明月青回頭向王彧青遙望了一眼,領隊前行。
王進待隊伍走過,湊近王:“候爺,還去檀園嗎?”
“嗯。”王略微沉吟了下又說:“你去紅坊將婉娘叫來。”
王進遲疑了一下,躬身應了。自見了那個少年后,候爺終是忍不住了啊。
……
百姓見到王婕妤的車駕,不用人喊,早自覺避讓到街道兩側。
歐陽寧城自別過昌平候后,策馬到隊伍的前方,仍舊與明月青并轡而行。
他一過來,明月青就莫名緊張起來,目不斜視,身子僵直的坐在馬背上,因而錯過了立在街邊的明月瓊,更是錯過了她眼中的驚詫與嫉恨。
明月青亦不知道,她與歐陽寧城兩人騎行在隊伍的前端,出色的俊顏引來多少仰慕的眼神,又擾亂了多少春心萌動的少女情懷。
明月瓊早從林家娘子那里得到歐陽寧城會親自護送王婕妤出行的消息,卻不知道明月青也是王婕妤的隨行侍衛。
今日她一早便守在了王婕妤一行車駕必經的路旁,是希望能同他搭上話,將外袍還給他。之前幾次站在將軍府正門的街角處,始終沒有勇氣走向那兩扇敞開的大門。
看到歐陽寧城的同時,她也看到了與歐陽寧城并轡而行的明月青,周圍對兩人的竊竊私語聲生生止住上她剛剛邁出去的腳步。
雖然明月青此時的裝扮,宛然就是一個英姿勃發的英俊少年,可看在明月瓊眼里,卻是那么矯情與礙眼。
她相思六年余,也僅僅與歐陽寧城有過那夜短暫的相處,而明月青什么也不曾做過,卻能與他并肩而行,就算她現在是林家娘子的義女又如何?
為什么?好事都讓明月青一個人占盡。
明月瓊手提著竹籃的手,因為太過用力而青筋突起,指節泛白。
……
日近晌午,王婕妤的車駕駛出長安城北門。從北門出來,行不了多遠,便有一條十余丈來寬的河流繞城自西向東而去。
北岸邊是一片草灘,時值初夏,青草異常茂盛,幾十匹體形健壯的駿馬散落其間,低頭悠然吃著草,草灘不遠處林木繁茂,十幾頂圓帳在林間若隱若現。
明月青從未見過帳篷,心里好奇,眼睛一直盯著看,在林木的間隙里,可以看見有人進出那圓形帳篷里。
她實在好奇,忍不住指著那些圓形帳篷問歐陽寧城:“歐陽將軍,那些圓東西是什么?”
歐陽寧城看也不朝那邊看一眼:“那是匈奴使節等人的氈房。”
明月青恍然,想起了都爾干,忍不住嘴角翹起:“這樣的房子和他們的模樣倒是很配。”
歐陽寧城驚訝看著她:“明侍衛見過匈奴士兵?”
明月青點點頭,小臉微揚的笑道:“嗯,因為一點小事和他們打了一架,這些匈奴士兵模樣看著兇蠻,卻笨得很。”
說著話,車隊駛過寬闊的石橋,往西北方向駛去,漸漸將樹林與匈奴人的帳包拋在了身后。
歐陽寧城看明月青的得意勁,忍不住嗤鼻:“匈奴人生來體格健壯,看似粗笨,實際上他們非但不笨,相反,在馬背上,匈奴士兵個個身手矯健如豹,說句不好聽的,說他們以一當十也不為過。若不是漢人擅計謀,單憑武力,恐怕我大漢根本不是對手。”
歐陽寧城的話,讓明月青心里甚是不服,那天她可是一個對三,都沒有輸給他們,忍不住撇嘴:“你這是在瞧不起咱們漢人嗎?”
歐陽寧城冷眼瞥她:“臭小子,兵法有云‘知已知彼,百戰不殆’,若連對方什么底細都不清楚就沖上前去,這樣的人,死不足惜。”
“你……”明月青漲紅了臉瞪著歐陽寧城,他居然當著后面的侍衛折損她的顏面。
歐陽寧城懶得再理她,一提韁繩,輕夾馬腹,策馬獨自馳向前。
明月青看著離她一馬之遙的歐陽寧城的背影,咬牙暗罵:你才是臭小子,混蛋!
……
北山處于長安城西北面四十里外,不過是連綿千里的秦嶺山脈中其間一個微小的分支而已。
王娥是身嬌體貴的貴人,比不得行軍打仗的軍隊,再加上京城近郊,一路上有不少村鎮莊院,往來的行人、車馬也多,車隊一路緩行,行至午時,才剛剛走到一半路程。
午時艷陽高照,明月青身著皮甲,不甚透風,早被曬得一頭一身的汗,內衣貼在身上,粘粘膩膩的十分不舒服。
車行緩慢,在午時剛過,來到北山山腳下,按照預先設想的行程安排,午時在山腳下稍做休息后再開始上山。
北山山勢平緩,山上林木森森,郁郁蔥蔥,景色秀麗。山腳下一條淺溪從林木間蜿蜒而出,林木成蔭,溪邊淺草青青,只聽林間啾啾鳥叫、蟲鳴聲不絕,與外面的炎炎烈日相比,山下這片樹林就顯得格外寧靜安然,散發著陣陣涼爽之意。
此間人跡寥落,在日頭下趕了這半天路,陡然見到這么涼爽的地方,一行人等都止不住在心下歡呼。
明月青與歐陽寧城各司其職,安排好各自的人馬入林休息。
馬匹都放開在草地上去吃草,昭陽殿的侍衛和北軍的衛兵們三五成群的席地坐在草地上,拿出自帶的吃食,邊吃邊說笑著。
王婕妤、劉奭自有宮人服侍著下車休息、吃飯。
明月青獨自走到溪邊,找了塊平整點的石頭,坐在上面,拿出王姑婆給她準備的烙餅,細嚼慢咽起來。
正午的光線,透過枝葉,照在流動的溪水上,點點反射著耀目的金光。
明月青微瞇著眼,避過水面上耀目的金光,一邊啃著手中的烙餅,不時掰一小塊烙餅,用指頭捏碎成渣,撒到溪水里,看著溪水中、石縫間游來游去的不知名的小魚,爭吃著餅渣,興致高昂。
不知怎得,突然間就想起了華山上那條繞澗松院而過的小溪,一股惆悵從心底彌漫開來。不過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在華山上那無憂的時光,仿如隔世般的遙遠了。
又捏碎一大塊的烙餅,撒入溪水中,更多的魚游來爭食,身后嘈雜的人語聲傳來,她恍然知道了清風和凈云真人是故意離開華山,有意讓她一直留在長安,從而也明白了,將來她是不可能跟著師傅去游歷天下。
她這邊心情起起伏伏,沒注意到劉奭與鄭氏走了過來,劉奭趴到她腿邊:“大哥哥,你在水里撒什么?”
明月青呆了呆,回過神來后,對趴在自己腿邊的劉奭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噓,小聲點,別把魚嚇跑了。”
“魚?”劉奭小臉立刻顯出興奮的光芒,悄聲道:“在哪兒?”一面探身往溪水中看。
鄭氏嚇得忙伸手拉他:“殿下,小心落水。”
只見明月青伸手,抱起劉奭,鄭氏沒來得及出聲阻止,明月青已經將劉奭放在腿上坐下,指著腳邊一塊浸在溪水中的大石頭:“在那下面,看到沒?”全沒意識到此舉有何不妥。
劉奭朝明月青手指的地方看去,果然看到了幾尾小魚,在石縫間來回穿梭,急著爭食,無奈,溪水打著旋,很快將烙餅渣沖走了。
明月青又捏碎了些餅渣,放到劉奭的小手上,劉奭小手一揚,將餅渣撒入溪水里,幾尾小魚立刻游上來搶食。
兩人喂魚喂得興起,全沒注意到身后各人看他們的目光有譏誚、有不屑、有鄙夷、有羨慕,也有嫉妒。
歐陽寧城坐在不遠處,對于明月青的舉動,輕哼一聲,便轉開了目光。
王娥微微蹙著眉尖,呆呆地看著兩人。
劉奭跟了她幾個月,她還從未見他如此敞懷的笑過,這個侍衛……好像是陛下親自審定的,她心里閃過一絲異樣。目光在劉奭和明月青臉上又停留了一會兒,才收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