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夜襲，很快回報到了都城，劉病已另派張彥、陳超各領五十名侍衛、兵士前去佛光寺接應、徹查。

由于寺院里，樹林中的黑衣人無一活口，除了知道他們是死士外，聽命于何人，受何人指派，竟一點線索也沒有。

夜半的宣室殿內，燈光搖曳，從接到北山的急報，到部署新的人手前去北山加強防衛，劉病已坐在桌幾前，隱在寬大袍袖中的雙手始終緊握著，沒有松開半分。

他已經一退再退、一讓再讓，他們卻步步進逼，先是平君，現在又對他和平君唯一的孩子下手，還有……明月青，他們實在欺人太甚。

這些人如此囂張，讓劉病已隱隱感到，一股暗黑旋流已經悄然醞釀，一點一點將他身邊重要的人卷進去，吞噬掉，最終就是他和這皇位。

袍袖下的手越攥越緊，他不允許，絕不允許！

可恨他貴為天子，朝上兵權卻幾乎都把持在這些人手中，他再不甘、再憤怒又能如何？

現在的自己就如同蜷縮在巢中的雛鳥，尚無自保能力，只能努力成長，只待羽翼豐滿，振翅翱翔，搏擊長天。

可這一天，似乎太過遙遠了。

“陛下，”黃卉悄然走近：“再有一個時辰天該亮了，陛下去歇息一會兒吧？”

劉病已危坐不動，好一會兒，才對黃卉揮了下手：“朕再坐會兒，你先下去吧。”一手支額，無力的閉上了眼睛。

黃卉應諾退下，退至殿門時，抬頭望了一眼燈下那孤獨的身影，心底暗自嘆息。

……

月移西天，慢慢隱到了一片薄如輕紗的浮云之后，清亮的月輝變得朦朧起來，夜深沉，美夢正酣。

長安城北一處府宅里卻在此時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腳步聲穿過幾進庭院，來到一間廂房外。

這是一間布置華麗的臥房，睡夢中的霍云被門外急促地敲門聲驚醒，壓低聲音問了句：“何事？”

一人隔著門低聲道：“將軍，是我。”

是張廷元。

霍云眉心一跳，猛然翻身下床，借著透窗而過的蒙蒙月光，取了外衣披上，走去開門。

“夫君？”霍夫人亦已驚醒，坐起身，睜著驚惶的睡眼：“怎么了？”

霍云眼神凌厲的掃了霍氏一眼：“睡你的覺！”

霍夫人自是知道霍云的脾氣，不敢多問，悻悻躺下。

霍云拉開門，張廷元果然站在門外，會在這個時辰來敲他臥房門的，定然是那事。

書房內，霍云盯著一臉惶恐、驚懼的張廷元，聲音透著竭力壓制的怒火：“你是說，該殺的人一個也沒殺掉，反倒損失了我近五十個精心培養的死士？”

張廷元臉上肥肉一抖，“嗵”的一聲跪倒在地：“下、下官該死！”

霍云眼中閃著陰鷙的光：“你也知道自己該死？”慢慢地走向張廷元：“你不是向本官保證，萬無一失嗎？”

張廷元匍匐在地上，渾身戰栗：“本、本是萬無一失，誰曾想，那護衛當中，有一個與歐陽寧城武功不相上下的人，是、是下官不查，算漏了此人。”

霍云眉心一凝：“與歐陽寧城不相上下？”他怎么不知道未央宮的侍衛當中有這么厲害的一個人？

張廷元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趕緊應道：“是，聽撤回的死士說，那侍衛劍法十分了得，寺中死士多部分都是命喪他手。”

霍云沉吟片刻，俯下身拍拍張廷元的腦袋，每拍一下，張廷元身子便抖一下：“這個腦袋本將軍先給你存著，去查清楚那個侍衛是何來路。”

張廷元如獲大赦，爬伏在地，連連應諾。

……

滿天鉛云壓頂，空氣異常沉悶，燕子幾乎貼著地面飛掠而過，預示著雨水的到來。

霍府花園的蓮花池畔，一個華服女子立在池塘邊，左手拿了一小碟魚食，右手向池面微揚，撒了些魚食，水面立刻泛起圈圈漣漪，一群紅鯉爭相搶食。

這女子膚色白皙，眉目如畫，體態婀娜動人，雖年過四十，卻風韻猶存。

她一面看著池中紅鯉爭食，一面聽著身后霍云低聲稟報。待霍云說完，她兩道高挑的秀眉輕輕蹙起，發出一聲感嘆：“多么好的機會啊。”

霍云垂頭不語，半晌才道：“是孫兒疏忽了。”

此女正是霍光續娶之妻霍顯。

她揚手把魚食盡數撒入池中，回過頭來，把魚食碟子遞給霍云，拍了拍兩只手：“那侍衛可查到是何人了嗎？”

“是昭陽殿的侍衛領班，叫明月青。”霍云接過魚食碟子：“此人是劉病已親自安排的。”

“哦？”霍顯眼中精光一閃：“他動作倒是快。”

霍云沒有言語，神色間卻是不置可否。

霍顯走到池畔的亭中坐下，霍云亦跟了過來，霍顯對站得遠遠的幾個女婢招了下手，幾個女婢立刻快步過來。

在女婢還未走到跟前，霍顯這才看著站在一側的霍云：“你叔祖父對我們近日行事已有疑心，這些事就先放一放罷。”

霍云微微點了下頭，垂目退出涼亭后，抬頭看了眼陰郁沉悶的天，從昨晚得到消息到現在，心情比這天還要陰沉上幾分。看看手上那魚食碟子，眉頭皺得更緊，想也不想，隨手扔到路邊花叢里。

夜襲失敗，朝中正在全力追查此事，對劉奭的看管也會更加嚴密，任何的異動都勢必落入劉病已的眼中，坐實了他對霍家的猜測，現在只有暫避風頭，伺機而動。

在回府的馬車上，霍云靠在車壁上閉目冥想。

一個歐陽寧城已經讓他甚感棘手無比，現在又多了個明月青。一直以為劉病已不過是屈附于叔祖父的傀儡皇帝，卻不想他私底下拉攏、培養自己勢力的功夫竟做得如此不著痕跡，不但讓他們的計劃失敗，更是損失慘重，還險些暴露了。

是他大意，小看了這個皇帝。

現在靜心細想，劉病已身邊的這些人，盤根錯節的彼此都有牽扯，雖然砍斷了許平君這一枝，卻并未影響到那正悄然成長，更具實力的主干。

現在不能有任何的異動，可若任其發展下去，等劉病已培養的勢力根基穩固，再要行事，只怕更難了。

霍云眉頭鎖得更緊，搭在大腿上的兩只手不覺握起。

心緒正煩亂時，車篷外驟然而起的大雨打斷了他的思考，緩緩睜開眼睛，看著車窗外的大雨，讓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有了主意，窗外雖然大雨傾盆，心頭的陰郁之氣卻散了不少。

……

王娥哪里經歷過這么兇險的事情，一夜廝殺，只驚得她三魂丟了七魄，縱然被宮婢團團圍著，摟著劉奭依然抖個不停。好容易外面的廝殺停止了，聽侍官在門外傳話說賊人被擊退，一直高度驚恐、戒備的精神猛然松開，身子一軟，便暈了過去，讓一屋子本就提心吊膽的宮婢亂成一團。

黑衣人與明月青相繼離去，院內眾人全神戒備的又守了好一會兒，見再無黑衣人出現，才派了兩人去寺院大門守著，一人飛馬回都城向陛下稟報此事，其他侍衛、兵士、僧人等，在寺院主持等老僧的指揮下，抬走尸體、清理地面、治療傷者。

正忙著，明月青同歐陽寧城被兩個守門的侍衛背了回來，只見兩人身上都掛著傷，又忙分了人手去給兩人包扎。

明月青小腿上的傷不深，只是因為背歐陽寧城回來時一直用力，血流得多了點。左上臂的刀口雖深了點，好在沒有傷著骨頭，算不上傷得多重，簡單的包扎了下，便湊到歐陽寧城床前。

歐陽寧城左臂、左肩、右大腿刀傷嚴重，加上流血過多，包扎時人已經有些昏暈不支，油燈下看他痛得滿額汗珠，卻是一聲未哼，讓明月青不由對他另眼相看。

歐陽寧城靠在士兵身上，抬眼看到明月青凝目注視著寺院僧人給自己處理傷口，一臉的關切。想起她剛剛的仗義相助，心里不由為之前一直莫名其妙和她較勁而感到慚愧，現在再看她那張清俊的小臉，無端得生出幾分親近之感來。

包扎完后，歐陽寧城沒有馬上躺下休息，現在還有許多善后事宜要做，自己動不了，只能交托給明月青，仔細交待完后，才安心躺下。

明月青正六神無主，聽了歐陽寧城的交待后，立時振作起精神，同寺院主持等一同指揮眾人開始善后工作。

忙了一夜，天將明時，寺院當中才算清理干凈，各受傷人等也都安置妥當。昭陽殿的侍衛與歐陽寧城的士兵死傷六十多人，余下三十多人合在一處，重新排班進行護衛工作。

眼看天空陰云密布，不刻便會下雨，加上婕妤與王子殿下受驚過度，計劃中的諸事都得往后放放。

一夜的驚懼、慌亂與忙碌，各人都是又累又乏，草草吃了齋飯，除了重新排班的侍衛外，都各自回房休息。

歐陽寧城在包扎肩膀、手臂傷口時赤著上身，此時中衣也未穿，只在身上搭了件外袍，仰靠在被褥上閉目昏睡。

明月青放輕腳步走到床前看他，許是傷口疼痛，歐陽寧城蒼白的臉上，兩道英氣的劍眉擰著。在心里暗道：昨夜包扎時未見他哼一聲，皺一下眉，還真當他是鐵打的，不怕疼。

平時總一副看似冷峻，實則傲嬌自大的人，睡著了后給明月青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安靜、平和，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現在細看他的臉，不得不說，這家伙長還真不是一般的好看，她之前怎么沒發現呢？

窗外吹進一陣潮冷的風，讓明月青冷不丁得打了個寒顫，抬頭看窗外，云層更黑更低了，眼看一場暴雨將至。

屋內此時也是異常潮冷，怕歐陽寧城著涼，明月青把自己床上的被子拿過來，輕輕給歐陽寧城蓋上，這才倒回床上，拉起褥子一角往身上一裹，埋頭睡下。

……

張彥、陳超帶兵連夜趕往北山佛光寺，剛到城門口，就見到平昌候帶著一名家仆并兩個護衛，騎馬候在了城門口。知道平昌候這是愛女心切，早早候在這里，想要一同前往。

他此舉雖未經陛下批準，卻也無可厚非。

張、陳兩人知情識趣的都沒出聲阻攔，帶著平昌候四人一起出城，一隊人打馬飛速趕往北山佛光寺。

不同于婕妤一行車駕的緩行慢走，他們一隊人快馬加鞭，至第二天日近午時趕到佛光寺，哪知一隊人馬剛剛在寺門前下馬，豆大的雨點就噼里啪啦的從天而降，一隊人急急忙忙進寺，滴嗒的雨點已為化瓢潑大雨，頃刻間，個個被淋成了落湯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