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袍男子旁若無人,大步走進一家酒樓。一眾妖物護邑也都魚腸而入。很快就有不少衣衫不整的男子被趕了出來,那家酒樓也閉門謝客。
騷亂很快平息,喧鬧的街市再無一絲生氣。無論顯貴豪客,還是那些搔首弄姿的迎客女子都收斂笑意,或迅速離去,或退回店內(nèi),隨手關(guān)閉店門。
不過半炷香的光景,行人寥寥,如避瘟神。
不只是彩旗街,其他街市也是如此,唯有一籠籠燭火,光彩不變。
韓風(fēng)曉疑惑道:“天底下竟還有人帶著妖物隨邑。”
沙冬兒說道:“他不是人,是個河龍王。算是末等正神。”
天下有神祇,受百姓香火供奉。
不過并不是有供奉神像就能算作正神,還需要神庭或朝廷的封正。
封正也是有說法的。各國君王只可敕封城隍、文昌、灶神、財神之類管轄百姓的神位,多為歷代功臣名將。而像土地、山水正神這樣統(tǒng)轄風(fēng)水地脈的神祇,都需神庭遣派封正。得封的多是山精水魅。
這是不可逾越的雷池。人間君主是絕不敢敕封山水神祇。這千年也就出了一位殷黎王朝的皇帝,疆土之內(nèi),無論什么神位都是自封的,公然叫板神庭。最后引來一場劫難,獨占一洲的王朝分崩離析,成了如今的十余小國。
所以這些山水正神遠比城隍一類人間君王敕封的神祇地位要高。山水神廟都要比城隍廟文昌廟香火更旺。
這也是城隍陰司為什么那么喜歡抓捕那些百姓自立的淫祠假神。沒有別人的后臺名位,卻敢和別人搶飯碗,不抓你抓誰?
做了神祇,也不是修成正果。它們靠著天生神通和機緣得了封正,修為卻低的可憐,也沒有地位。有天官下界,遠遠相迎,人家都不會多看一眼。沒覺得礙眼就是給足了面子。
也有那不得志的神君,好不容易飛升,本想做個天官,卻得罪了某些位高權(quán)重的大神,被下派做個土地。終日郁郁,神心蒙塵,壞了一身道行。隨著歲月煎熬斷了長生路,金身破碎,再入輪回。
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神,也有蠅營狗茍、見不得光的勾當(dāng)。
世道如此,神道也如此。
當(dāng)然也不是所有山水神祇都比天官低上一頭。像是各洲五岳正神,大江大河的水神,香火極旺,又掌管一方命脈。這些大神就很有面子,一些沒啥實權(quán)的天君見了面都要客客氣氣的。
不過更多的還是像這位河龍王一樣,只是個地頭蛇。只敢在人間作威作福。
韓風(fēng)曉聽到這些,并未多想,只是感慨,神仙也不像凡人說的那般逍遙自在,還是逃不過世道的泥濘。
兩人回到落腳的客棧,卻發(fā)現(xiàn)店中空蕩蕩的,神火坐在大堂里,拉著一個年歲不大的小姑娘。老掌柜陪在一旁,唉聲嘆氣的喝悶酒。
神火看到韓風(fēng)曉,并未說話,只是推了下桌子上放著的一個銅匣子,然后伸出了一根手指。
韓風(fēng)曉瞥了眼那熟悉的匣子,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便問道:“這是做什么?”
神火言簡意賅的說道:“再做筆買賣,換你一劍。”
韓風(fēng)曉一陣頭大,哭笑不得的說道:“神火王主,你又惹到誰了?”
神火輕輕拍了拍小姑娘的手,示意韓風(fēng)曉一旁說話。
她輕嘆一聲道:“這小姑娘是掌柜的孫女。剛才有個河神上岸巡游,走過店門前,小姑娘好奇,偷眼去看,沖撞了他。小姑娘磕了頭,老掌柜也說明日帶著她去河神廟進香再次賠罪。那河神也沒說什么。可他走后不久,就有個蝦兵過來傳話,讓老掌柜謝罪后就將小姑娘留在河神廟。河神看中了她,要她做個水府的奉茶丫鬟。”
她怕韓風(fēng)曉不明白,又解釋道:“入水府就是要做水鬼,永世不得超生。”
韓風(fēng)曉仔細打量了下小姑娘。明眸皓齒,長得機靈,獨自坐著有些拘謹(jǐn)。時不時偷眼看向他們這邊。
韓風(fēng)曉并未答話。徑直坐到老掌柜身旁,輕聲問道:“老人家,出了什么事?”
神火聽到耳朵里,肺都要氣炸了!怒道:“韓風(fēng)曉,你是信不過我?!”
韓風(fēng)曉虛抬一手,讓她先將小姑娘帶到旁處。自顧自的和老掌柜攀談起來。
老掌柜嘆道:“這也怪我,明知這位河神老爺惹不得,還沒看住妮子。”
韓風(fēng)曉問道:“河神時常上岸巡游嗎?”
老掌柜說道:“每月都會顯圣一兩次。多是去彩旗街,有時也會應(yīng)邀去衙署吃酒。”
韓風(fēng)曉有些意外。這位河神對凡世過于熟絡(luò)了些,不像是一地神祇,倒像是個下派的大員。
“河神經(jīng)常抓人做婢嗎?”
老掌柜點頭道:“一般是河神老爺看上了哪家女子,衙署老爺便會出些銀錢,把人送到河神廟。一夜過后,人就沒了。”
韓風(fēng)曉突然問道:“這小姑娘能讓你賺上多少錢?”
老掌柜一愣,氣憤的說道:“妮子是我孫女!我怎么會……”
韓風(fēng)曉打斷他道:“誰家孫女會在爺爺身邊如此膽怯,反倒和個剛剛謀面的外鄉(xiāng)人更為親昵。一個心急如焚的爺爺,可不會你這般對答如流。您是長輩,我就與您實話實說。不管剛才我朋友和你怎么說的。那個河神我都惹不起。不過我可以帶著小姑娘一走了之。到時候河神老爺找不到人,要找人泄憤我也沒辦法。”
老掌柜臉色煞白,趕緊說道:“公子別開玩笑。你們要真的一走了之,小老可真的要沒命了。”
他苦笑道:“妮子確實不是我孫女。幾月前有對外鄉(xiāng)夫婦住在我這里,不巧男人染病死了。女人一時想不開也尋了短見。留下了這個小妮子。我看她可憐,就留下她幫著伺候客人。”
韓風(fēng)曉點頭道:“今日河神巡游,你是故意為之?”
老掌柜趕忙擺手道:“好歹是條性命,我怎么會有意害她?”
韓風(fēng)曉微微一笑,招手叫來小姑娘。問道:“你怕死嗎?”
小姑娘表情一驚,立馬躲到了神火身后。
韓風(fēng)曉也不去理怒不可遏的神火,直接把小姑娘拉到身前,表情嚴(yán)肅的說道:“既然怕死,還故意去惹那河神老爺?不知道他要吃了你嗎?”
小姑娘泫然欲泣,抽抽搭搭的說道:“河神老爺不是找我做婢女嗎?不是說做了婢女,我就不用挨餓,不用挨打了嗎?他是神,怎么會吃人呢?我不想死!”
韓風(fēng)曉轉(zhuǎn)頭一笑,和煦如春。
老掌柜卻寒到了骨子里。
韓風(fēng)曉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說道:“別哭了,嚇你的。以后日子就好了……”
他站起身,對神火說道:“愣著干嘛,收拾東西上路。你還真打算讓我和一個五階的河神拼命啊!”
他再不去看老掌柜一眼,拉著小姑娘徑直出了門。
河神要害小姑娘,韓風(fēng)曉不會坐視不理。可他要找客棧掌柜麻煩,他就管不著了。禍?zhǔn)亲约赫械模镆驳米约菏堋?/p>
惡人當(dāng)有惡人磨。
幾人遠去。
老掌柜頹然的拿起酒壺,直接牛飲一口。
他緩緩?fù)蛏倌觌x去的方向,緩緩的關(guān)上店門。喃喃說道:“爺爺老了,想帶你逃也逃不掉。幾位公子小姐都是好人,不會虧待你的……”
他念叨著,老淚縱橫。
只要能救孩子,背條惡名算什么?賠上條老命又算什么?
……
韓風(fēng)曉帶著小丫頭進了掐頭山。
他之前已經(jīng)問過了,天石鎮(zhèn)附近只有一條淺岸河,不算寬,就是這山間溪流匯聚而成。那個金袍男人應(yīng)該就是這條河的水神。水神廟也是修在河邊的。
都說山水有別。他們既然上了掐頭山,又認得藍臉漢子,那個水神想追他們也不容易。
為了行路快些,韓風(fēng)曉一直背著小姑娘。
幾個人都是神修,累了便稍稍煉神調(diào)息,恢復(fù)體力。日夜不停,一晃五日,才算翻過了掐頭山。
那河神并未追來,看來是不會追究了。
他們這才找地方休整。小姑娘一直趴在韓風(fēng)曉背上,雖然不用走路,也沒得什么休息。
這幾日行路太急,也顧不上跟那小姑娘多聊什么。只知道她叫韓妮,剛好和韓風(fēng)曉同姓。
坐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韓風(fēng)曉拿出面餅和腌肉,分給小姑娘,說道:“妮子。餓壞了吧。這兩天也沒見你好好吃東西。現(xiàn)在沒事了,多吃點吧。”
韓妮接過面餅,低聲感謝,卻仍是吃不下。
神火很喜歡她,便問道:“妮子,怎么了?”
韓妮喃喃道:“我想周爺爺。我什么時候能再回去看爺爺?”
神火沒好氣的說道:“他那么待你,回去看他做什么?以后你就跟著姐姐吧。姐姐不會打你的。”
韓妮搖頭道:“周爺爺對我也很好。以前爹娘總是打我,讓我餓肚子。是周爺爺把我買了下來,我才吃過飽飯。”
神火一愣。
韓風(fēng)曉則是一驚,馬上追問道:“那你為何要在店里騙我們?”
韓妮睜大眼睛道:“我沒騙你的。都是爹娘告訴我的。他們說我要是被水神老爺選上,是我的福氣了。所以那天我才會偷偷跑出去,就是想看看水神老爺。不成想撞到他,他脾氣那么大,把我嚇壞了。”
她眨眨眼,不好意思的說道:“我還是說了謊話的。我嚇壞了,不想去做婢女。周爺爺就偷偷告訴我,要裝成他對我很壞的樣子。讓你們給我?guī)С鲦?zhèn)子。水神老爺找不到我,就沒事了。周爺爺本來不讓我告訴你們的,可是我真的很想他。都過了這么久了,水神老爺應(yīng)該不會找我了吧。哥哥姐姐能不能把我送回去。你們對我很好,可我還是想周爺爺。他一個人,沒人照料可不成。”
韓風(fēng)曉木訥的點了點頭。
這事其實不難明白。那個老掌柜是真心疼愛小姑娘,便故意騙了韓風(fēng)曉。也不算騙,只是故意沒把話說明白,讓少年誤會了他。
老掌柜開著客店,閱人無數(shù),知道少年是個好人。可是好人有什么用,好人也沒法和神明斗啊!
他騙少年帶著小姑娘走,自己留下拖住水神老爺。用自己的命換小姑娘的命。他沒有直說,是怕小姑娘不愿意走,也怕少年一時沖動,會做傻事。不讓小姑娘說實話,則是怕少年心有愧疚。
世上有人嫌好人做的好事不夠好,也有人怕好人做了不夠好的好事會心生自責(zé)。
韓風(fēng)曉喟嘆一聲。
他做錯了嗎?沒錯。
老掌柜錯了嗎?更沒錯。
如果韓風(fēng)曉不是身穿麻衣的少年,而是一位身穿金甲的天官。老掌柜肯定會如實相告,跪地磕頭求神明救命。
有些可笑。
要害他們的是神,他們能祈求救命的還是神。
韓風(fēng)曉站起身,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
他看向另外兩個姑娘,平靜的說道:“我回去一趟。”
沙冬兒已經(jīng)站起身,“我和你一起去。”
韓風(fēng)曉搖搖頭,“冬兒,你留下來保護韓妮。我自己去沒事。”
他將一縷白發(fā)纏在手指上,淡淡說道:“王階以下,我皆可斬。”
他說完,已然乘風(fēng)而起。
韓妮驚訝的喊道:“原來哥哥也是神仙老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