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臺灣以后,我的生活迅速忙碌充實了起來。忙著結交新朋友,忙著聽文化課,業余時間也被學校里組織的一系列文娛活動填充得滿滿的。迪化街、日月潭、高美濕地、白沙灣海灘、墾丁大街……白天里應接不暇地賞美景,晚上就在逢甲夜市寧夏夜市上嘗遍各種風味小吃。整個七月的日子忽然間變得陽光明媚起來,也暫時讓我忘掉了之前的許多煩惱。
只是每到夜晚來臨的時候,一個人睡在單間公寓里,望著窗外閃爍的霓虹和擁擠的人潮;或是下午閑暇的時候,坐在誠品書店的某個角落里看書;或是深夜走在寧夏夜市熱氣騰騰的小攤前,看到身邊的飲食男女嬉笑怒罵。每當這個時候,孤獨和迷茫都會洶涌襲來,我的心情抑制不住的低落。
中間除了跟爸媽通過幾次電話,凌霄和小旋風還主動打來過幾個電話,問我在臺灣學習和生活的情況。
小旋風每次在電話里都激動地語無倫次,總會問我一些吃喝玩樂的東西,因為平日里看臺灣偶像劇看得太多,她總能從我淺淡的話題中神經大條地發掘到興奮點:
“哎,萱萱,你一定要去墾丁白砂灣,找找《海角七號》里面那七頁情書,阿嘉和友子最后擁抱的那個鏡頭,就是在白砂灣拍的,好美的,你給我拍個照片嘛!”
“萱萱,你竟然去了誠品書店,你給我說說那里是不是像電影《一頁臺北》里拍的那樣?陳柏霖在里面很帥的啊!你有沒有遇見那樣的男生?”
“你在九份老街吃的小吃怎么樣?我看旅游雜志上,那兒的美食超多的,鹵肉飯、蚵仔煎、花生卷冰淇淋,還有魚丸、臺北芋鴨磚,我怎么就沒有這樣的口福?真要羨慕死你!你在那兒的老街上走,一定要聽聽陳綺貞的《九份的咖啡店》,再看看侯孝賢的《悲情城市》和《戀戀風塵》,肯定超有感覺的!還有宮崎駿的《千與千尋》,聽說九份的街道像極了里面的鬼城!你一定要在那兒給我寄張明信片!”
隔著電話,我都能感受到小旋風對臺灣這座城市膨脹的熱情,沒來過這里,卻已經熟稔到街街巷巷。那是一種亟待需要被滿足被實現的情懷,每個地方每個角落都能在她的講述中渲染出濃烈的文藝情懷,急不可耐地想得到宣泄和釋放。而我對這座陌生城市的認識和了解,在那段日子里與這個地方逐漸生發的情感,也就是在小旋風八卦的這些電影和音樂中上升到了藝術審美的層次,懸空,漂浮,卻不夠真實。
即便這樣極具文藝氣質和生活味道的小城,因為身邊沒有那樣的一群人,因為身邊沒有韓祎,我對它的好感也僅是浮于表面短暫的愉悅。我還是會常常想念Z城,想到Z城的時候,內心才有一種踏實感和親切感。
凌霄時常會打電話過來,詢問我又認識了哪些新同學,有了什么新見聞,學校里每天都開展了些什么活動,遇見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每次兩個人都能絮絮叨叨地聊上半天。
凌霄常常在電話里囑咐我:“在那兒千萬別被那些看起來溫柔體貼的臺灣男生幾句甜言蜜語的臺灣腔就哄騙走了。”
每次我便逗他:“如果有一個說話帶臺灣腔的男生,能騎著機車載著我,在臺北的環島公路上飛馳,我應該會喜歡上他啊,聽說那可是在臺灣才會有的體驗哎!”
凌霄說:“你回來,我在Z城也能騎著機車載你兜風啊,干嘛非要在臺北?”
每次我在電話這邊都能笑成一團。
凌霄總是能在我心煩意亂或茫然無助的時候,第一個陪在我的身邊。我因此對他充滿了感激,我也分明能從這種感激中分辨出我們之間擁有的那種難能可貴的感情,凌霄對我的好,我看在眼里也感受在心里。但因為韓祎,我在和凌霄相處的過程中又似乎在抗拒和逃避著什么。
但對于韓祎來說,我又算什么呢?
自從我去了臺北以后,韓祎再也沒有來過電話。中間有好幾次我都忍不住想給他打個電話,但卻不知道在電話里該說些什么,思來想去,最后還是打給了左伽昇。原本是想從左伽昇那里打聽些韓祎的近況,但聽左伽昇在電話里的興致,也不是很高。我猜想到,估計是上次在舞會上因為蕭雪表白的事,左伽昇對韓祎一直心存芥蒂,兩個人的關系也較之以前有了些生分。
“他估計跟蕭雪混在一起的吧。”左伽昇懶懶地說。
“去哪兒你不知道嗎?”
“人家兩個神仙眷侶的,去哪兒玩還關我們的事啊?問這個干嘛?你想知道可以直接打給他呀。”
“那倒不用了,我也沒什么事。”我有些失望。
末了,左伽昇問:“什么時候回來?”
“后天吧,后天的飛機。”
“要不要我們幾個去接機?”
我不知道左伽昇說的“我們幾個”是不是會帶上韓祎,我期待著他會去,但又不好在電話里直接講,最后思忖了一下說:“你們要是能來,我當然開心啊。”
左伽昇說:“那我跟小旋風一起去吧。”
我應了下來,掛了電話,神情卻有些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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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知道左伽昇在電話那頭隨后又發生的事情。他剛掛了電話,韓祎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到了他的家里,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
“嚇我一跳,你進來也不敲門?”左伽昇驚魂未定。
“誰說我跟蕭雪出去鬼混了?”韓祎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順手拎起沙發上的抱枕,投向左伽昇。
左伽昇順勢接過投擲過來的抱枕,才躲過一場“襲擊”,神色漠然地說:“你們兩個做什么,反正又不關我的事,我也不想知道。”
韓祎看著他臉上的表情,試探他:“真不關你事?”見左伽昇耿直了脾氣裝模作態地故作鎮定,又接著說:“嗯,我確實跟蕭雪去云南浪了一圈才回來,那彩云之南的地方,真美,晴天散步在麗江邊,又爬上玉龍雪山賞雪景,黃昏的時候就坐在洱海邊看到夕陽西下,又去傣族園看看大象,在古色古香的古城酒吧里逛逛夜市,香格里拉,絕對是個不錯的地方,一定要跟最愛的人一起去,特浪漫。”
眼看著左伽昇越來越陰沉的臉色,直到他最后不耐煩地說:“你說完了沒?”
韓祎繼續挑逗他:“是誰說不在乎的?”
左伽昇突然抓了韓祎的衣領,面露怒色:“你什么意思?我知道蕭雪喜歡你,如果你也選擇了她,就對她好一點。”
韓祎怔怔地注視著他,神色淡定,突然嘴角露出詭秘的笑:“你現在對我的這股狠勁兒,怎么沒見你用在追求蕭雪身上?”
左伽昇松了緊抓著韓祎的手,坐回到沙發上,一臉頹喪。
韓祎坐在一旁,空氣靜默了片刻。等兩個人的心情平復下來,韓祎語氣平靜地說:“去好好對她吧,我從來沒想過要跟你競爭。對蕭雪,我注定會虧欠太多。”
左伽昇不解地望了他一眼:“你既然不喜歡她,為什么不直截了當地跟她說?”
韓祎的臉色變得憂郁,沉默著像是在思索什么。好久,他從沙發上站起身,準備離開。
“那你喜歡誰啊?關筱萱嗎?”左伽昇沖著他的背影說:“你不是跟我一樣慫嗎?”
韓祎的背影靜靜地站立了片刻,轉過身說:“好好珍惜能留在你身邊的人吧。”
“關筱萱后天回來,要不要一起去接她?”
“有時間再去了。”說完,韓祎雙手插著褲兜,走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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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達機場的時候,在人群中遠遠地看到小旋風和左伽昇舉了個很大的姓名牌,一看到我,小旋風奮力地向我招手示意。
等我走到跟前,她立馬勾肩搭背上來,故意學了臺灣腔說:“關小姐從臺灣回來,有沒有給我們帶點什么禮物啊?在那邊有沒有勾搭到臺灣小哥啊?”
看她擠眉弄眼的樣子,我被逗樂了,笑著說:“禮物我能幫你帶著,臺灣小哥以后等你去了臺灣,自己捎回來。”
左伽昇看著手表上的時間,不時地朝著機場大廳的入口張望,臉上有些焦慮,自言自語地說:“怎么還不來?昨天還跟我說要來的啊。”
“誰啊?”小旋風問。
“韓祎啊,我跟他說了,今天筱萱回來我們一起去‘客來香’吃飯的,都這個點兒了還沒來。”左伽昇有些不耐煩地說。
我朝大廳的入口也望了望,在人群中尋找韓祎的身影。又等了兩分鐘,還是沒見人影。左伽昇催促我說:“還是先給他打個電話吧,問問他什么情況?”
我拿出手機,猶豫了片刻,把手機遞給了左伽昇:“還是你來打吧。”
左伽昇接過手機,撥了幾次韓祎的號碼,都沒人接。我說:“不用等他了,我們先去吃飯吧。”
“那也行,一會兒等他聯系。”
三個人坐到“客來香”飯店點完菜,等候上菜的時間,我從包里拿出一本精包裝的明星雜志,封面上是言承旭酷炫帥氣的海報,還有一張《轉角遇到愛》的影碟,遞給小旋風的時候,她臉上瞬間迸發出浮夸的花癡相,大聲驚叫起來:“啊——言承旭哎,言承旭!我的旭哥簡直帥到炸裂!還有《轉角遇到愛》!我正想看這部劇呢!萱萱,我好愛你哦!”說著,就激動地撲上來給我一個大大地熊抱。
左伽昇在一旁看著,一臉不屑地說:“你不是喜歡王力宏嗎?”
“喜歡王力宏就不能喜歡旭哥了嗎?”小旋風不服氣地說。
“旭哥?之前不是還叫力宏哥,力宏哥,”左伽昇故意學了小旋風扭捏作態的肉麻腔,“竟然還跟我搶電視。真花心,你叫哥叫得再親熱,人家也不會認你當妹。”
“要你管!就憑你長成那樣,求著妹子叫你一聲哥都沒得機會。”小旋風冷嘲熱諷過去。
左伽昇正要接著爭執下去,我及時制止了他,從包里取出一雙ADIDAS的球鞋塞到他面前:“在臺灣看到的很便宜,就給你買了一雙。”
這份禮物果然讓左伽昇的怒氣頓消,他瞪大了眼睛,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阿迪達斯!我媽一直都沒舍得給我買,你比我媽對我都情深義重,夠意思!”
“怎么說話呢?竟然拿我跟你媽比?”我沖他翻了個白眼。
“我愛死你了!”左伽昇沖我打了個飛吻:“以后你讓我做牛做馬都行!”
小旋風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問我:“哎,萱萱,你給韓祎帶了什么東西,讓我們看看唄。”
我頓了頓,略一思忖說:“他啊,沒帶啊,反正他不愁沒人送他東西,我干嘛還要湊上去?”
“說得也是,我聽說,蕭雪好像送了韓祎一個DanielWellington的手表,還是情侶款的。”
小旋風無心說出的這句話,讓我和左伽昇面面相覷了一番,都不再作聲,我看到左伽昇的臉上掠過了一絲微微的不快。小旋風完全沒有察覺,她又突然轉過臉來問我:“你文理科選好了嗎?網上填報信息截止到明天,你填報文科還是理科?”
“還沒填呢。”
“都這個時候了,還想什么呢?要我說,直接選理科得了,這樣我們都還能在一起吃喝玩樂,多好。”小旋風說。
“就是,你要是走了,我雖然不會傷心,但指不定會有人傷心呢。”左伽昇也跟著搭腔,好像話里有話似的。
“再說吧,真是讓人頭疼的事。”這時,飯菜端上了桌。小旋風和左伽昇的注意力迅速轉移到了美味佳肴,兩個人邊吃飯,邊聊起了正在火熱進行中的奧運會賽事。
我卻無心吃飯,也無心聽他們的談話內容,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了窗外,盛夏的陽光毒辣刺眼,把整條大街都煮沸得熱騰騰明晃晃的,世界一片慘白,沒精打采。我聽著外面聒噪震天響的蟬鳴聲,心里也蒙上了空茫茫的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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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一直到吃完飯,韓祎都沒有來。我是后來才知道,那天他趕在路上原本是要來的,中途接到了父親的電話,他又急急忙忙地去了火車站,去接了另一個人。而那個人,也馬上就要出現在我和韓祎的生活中。
等我回到家,剛一進門,就聽到我媽和另外一個人在客廳的歡聲笑語,是肖阿姨來了。見到我拉個行李箱,一身風塵仆仆的樣子,肖阿姨坐在沙發上跟我打招呼:“是萱萱回來了呀!”
我笑著應了一聲,把行李放好,就去倒水喝。媽轉過頭對肖阿姨說:“剛從臺灣交流回來。”話語中掩飾不住的炫耀和喜悅。
我聽到肖阿姨抑揚頓挫地“呦”了一聲,隨即各種浮夸的歆羨和溢美之辭便滾滾而來:“我就說嘛,萱萱這孩子了不得,以后大有出息,你和老關真是福氣,到底是養女兒省心呢!不像我家晨晨,真是急死我呦!”
“你那是不知道,萱萱也讓我操了不少心哪,她爸可是什么都不管不問,全讓我一個人擔著了。你說孩子讀高中,這是最關鍵的時候,一旦教育不好……”
眼看著兩個當媽的又要開始興致勃勃地討論育兒話題,又要開始比誰家孩子長誰家孩子短,我趕緊陪著笑臉插了一句話:“媽,你們先聊,我先進屋了。”立刻逃離了這個是非之地。
回到臥室收拾整理從臺灣帶回來的東西,從中拿出一套紅色的籃球運動服,T恤的一角印著NIKE的“?”標志,球服號是數字“9”。我默默地注視了好久,腦海里又閃過小旋風在飯桌上提到的那句話,想到蕭雪送給韓祎的那款DanielWellington的手表,便又默默地把衣服收拾好,掛在了衣櫥間。
打開電腦填報文理科報名表,在一行一行的個人信息中選擇輸入之后,到了“填報科目類型”的環節,下面的二選一選項,“文科”,“理科”。我盯著那一欄的選項,鼠標在上面遲疑停滯了好久,最后點擊了“文科”。
這時,聽到門外傳來肖阿姨離開的聲音。等送走了肖阿姨,媽走進了我的臥室。我慌慌張張地把填報成功的網頁關掉,回過頭聽見我媽問:“干什么呢?這么緊張。”
“沒干什么,有什么事?”
看我媽的臉色有些憂郁,我猜想大概是肖阿姨剛才跟我媽說了什么話,她一臉愁容地說:“唉,你肖阿姨過來還錢,又提到她兒子的事情。晨晨這孩子現在不知道怎么搞的,書也不好好讀,什么事都不跟爸媽講,每天就悶著,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你肖阿姨擔心晨晨萬一有個自閉癥什么的,那還真的挺愁人的。我是想著,你在學校要是能碰見他,就跟他多聊聊,畢竟你們一塊兒長大的嘛,也好溝通些。”
“自閉癥?嘉源那地方,存天理滅人欲的,但凡好好的學生進去,都得被逼成呆瓜的自閉癥出來,我都懷疑我得了心理病了呢。”我隨口吐槽了一句。
“嘿,你這孩子說話都不著調的,要是連你都有心理病,那我看嘉源沒幾個心理健康的學生了,別給自己找借口。”
“好啦,我知道了。”我懶懶地回應道。
“給你說的事可別忘了。”媽臨走的時候還不忘提醒我。
我沒有告訴媽自作主張選報文科的事情。
當我第一次為自己的人生做出這個選擇,我在這個選擇背后輾轉反側的心事和想法,我心里隱隱的難以割舍和割舍之后的失落,這些細膩如絲的情緒,我都不會跟媽講了。我媽是不會明白這些的,也無意明白這些。就像我媽會簡單地認為像我這樣看上去陽光明媚的孩子,心理一定是健全而充滿陽光的。
在她的眼里,或者說在很多成年人的世界里,所有的人生選擇其實都已經劃定好了顯而易見的標準、價值和結果,我們只需要依照著那些現實經驗堆砌起來的選擇走,就可以減免掉很多人生中的痛苦和所需承擔的后果。簡單明了,是非分明,就不會有那么多的情感牽絆,也就不會走錯路。
但年少時候的我們是不會懂得這些的。我們身陷在世界的迷霧中,選擇或不選擇什么,都更愿意聽從自己的內心,而不是外面紛紛擾擾的聲音。哪怕是因為少年時的沖動,因為對某個人的留戀,甚或是因為某些難以啟齒的心事,我們為此掙扎過、痛苦過、徘徊過而做出的選擇,卻都盛放著青春里獨特的意義,飽含著珍貴的赤子之心。
因為那個夏天,我沒等來韓祎的挽留,所以我選擇了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