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晨陽的事在學校里沸沸揚揚了半個多月,很快,這件新聞也就成了明日黃花,先前彌漫在校園里沉悶壓抑的氛圍被高三緊張而快節奏的生活沖淡,第一次模擬考試的結果迅速又成為大家熱議的焦點。鋪天蓋地的分數、排名、分數線,有希望就讀的大學,還有某某班沖出的黑馬。仿佛孫晨陽的死不過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石頭,濺到平靜而死寂的生活里起了層漣漪,又迅速沉到了水底,迅速被大家遺忘,日子重又恢復到了風平浪靜。
也許是因為孫晨陽,也許是因為身不由己地卷入到了高考愈演愈烈的漩渦里,我開始變得沉默寡言。特別是在一模成績出來以后,我把更多的時間都用在了學習上,小旋風和廖一涵來找我玩,我也沒有了多大的興致,每天像是打坐參禪的佛僧,把一本教輔書考試卷當成是經文佛卷,耐下了性子,也果然能啃得下去了。沒有人逼我,學習倒成了我心甘情愿的事情。
這天課間的時候,韓祎給我講題,講著講著,又多吵了我兩句。倘若換到以前,我也會跟他斗兩句嘴再吵回去,但這次我沒有,只是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哦,我知道了。”又趴在輔導書上認真地訂正錯題。
韓祎在一旁怔怔地看了我好久,最后弱弱地問:“哎,你現在真的沒事吧?”
我繼續忙著手里的工作,語氣平靜地說:“沒事,怎么了?”
韓祎從我的胳膊肘下抽出輔導書,一本正經地說:“你這樣我反而挺不適應的,總感覺你現在很不對勁,跟以前不大一樣。”
“怎么不一樣?”
韓祎笑著說:“我還是習慣你沖我大吼大叫的樣子。”
我從他手里搶過書,語氣懶散地說:“你毛病吧!”就打算不再理會他,繼續埋頭做題。
“我這不是擔心你嘛,怕你也跟那個孫晨陽一樣,得個抑郁癥什么的。”
我轉過臉,沖著他故意咧大了嘴巴做出一個假笑:“有沒有看見我陽光燦爛的笑臉?”
“我是說真的。我專門看過一些研究抑郁癥的報告資料,里面說,很多表面上看起來活潑開朗的人,也是有可能得抑郁癥的。如果你的抑郁情緒沒有得到妥善的管理,那你的行動效率、自我評價、人際關系等都會受到長期的、潛移默化的影響。”
我沒理睬他。韓祎撫著我的肩膀,硬是把我的坐姿調整到跟他面對面,接著說:“那我們現在來做個測試。你最近是不是心境持續低落,對身邊的事物和活動完全失去了興趣和愉悅感?”
我眼神茫然地望著他。
“你是不是最近活動明顯減少,幾乎每天都感到疲勞或精力不足、失眠或睡眠過多?”
我眼神茫然地望著他。
“你最近學習是不是很難集中注意力,時常會有自責、內疚,覺得自己毫無價值,覺得世界都黯淡無光?”
等韓祎喋喋不休的三連問結束,我在桌底下狠狠地踩了他一腳,露出不懷好意的笑。韓祎的臉上扭曲著痛苦的表情,忿忿地說:“我這是在關心你,你還不領情。”
“你要是真關心我,就幫我加緊輔導功課吧。”我突然靠近了他,眼神里露出神采奕奕的光:“我現在是浪子回頭,想好好學習了。你不是說過嗎?我們要一起考到BJ去。”
韓祎看著我一臉認真的樣子,笑笑說:“未別三日,已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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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的這一天,我拿了孫晨陽的日記本,去見了那個叫KN的男孩。
兩個人約在了一家咖啡店。坐在我對面的KN,是個長相很不錯的男生,微燙的短發,眉宇間隱約透著女生的清秀,眼神明亮澄澈得如一汪清水。
我并沒有跟他聊太多關于孫晨陽和他之間的事情,我們都沒有說太多的話。他接過我遞過去的日記本,沒有急著翻開,只是低著頭,陷入了一個世紀的沉默。用手反復撫摸著日記本的封面,最后掩面哭了起來。
我說:“這本日記本,應該是晨陽留給你的,他把很多話都寫在了里面。它應該對你有某種意義。所以,我把它留給你,希望你能珍惜它。”
KN低著頭沒看我,只是鄭重地點了點頭。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知道他還在哭,淚流滿面。
臨走的時候,他問我:“你應該是孫晨陽很信任的朋友吧。”
我遲疑了片刻,回答說:“也許是吧。”
KN問:“那我們的事情……你會怎么看?”
這個問題讓我沉默了很久,我想努力思考出一個答案,不在乎答案的正確與否,也不在于是否符合標準答案,我花了幾分鐘的時間找到了心底的那個聲音,我想那個聲音或許更為真實。
“以前我看過一部電影,電影的最后,那個父親對兒子說過這樣一段話:‘我們每個人的心、靈和身體是絕無僅有的,許多人活得好像自己有兩個人生可活,一個是模型,另一個是成品,甚至有介于兩者之間的各種版本。但你只有一個人生,而在你終于領悟之前,你的心已經疲倦了。至于你的身體,總有一天沒有人要再看它,更沒有人愿意接近。我不羨慕痛苦本身,但我羨慕你會痛。’
我也同樣羨慕你們,雖然不可能了解你們之間所擁有的情誼,但那是稀有而特別的,所以我很慶幸你們可以找到并擁有彼此。只是,晨陽給予你的愛,或許遠比你想象的要多。
愛本身沒有錯,更沒有哪一種愛是可恥的,因為人與人之間真正的愛,就是讓每一個被愛的人無可豁免地也要去愛。除此之外,那些規則和邊界在愛的犧牲面前,就顯得微不足道。這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讓自己循規蹈矩小心翼翼地活在這些邊界里,很多時候他們的人生將會永遠埋藏在封閉的密特拉神殿里,發霉發爛,卻從未真正體嘗過恣意舒展的愛情所帶來的愉悅感,有的人甚至從未擁有過,也從未感受過。
孫晨陽感受過,也擁有過。所以,從內心來講,他是自由過的。只是他看到的風景,你也沒有真正看到過。好好去愛其他人吧,也許這是他留給你最好的禮物。”
KN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聽懂,目光飄向了窗外,若有所思。窗外是銀裝素裹的世界,漫天飄著雪花。
我和KN道別,從咖啡店里出來,看到韓祎站在不遠處等我。他見到我便走上來問:“剛才那個男生是誰啊,長得跟小白臉一樣。”
我斜眼看著他:“你現在怎么跟狗仔隊似的,我走哪兒你都能跟到哪兒?”
“被我拍到和神秘男子會面,你不覺得應該給我解釋一下嗎?”韓祎嘴角抿出一絲壞笑。
“無理取鬧!”我沒再理會他,繼續往前走。走了幾步,突然站定在雪天里,抬頭仰望著蒼茫茫的天空,看飛雪從天而降,旋轉、飛舞,落在我的臉龐上,沁入絲絲的涼意。我很享受地閉上了眼睛。
“雪花飛舞的時候,它們應該會感覺到很快樂很自由吧。”我突然問,像是自言自語。
韓祎也學了我,與我并肩站立在雪地里,仰著頭,閉了眼睛。我聽見他說:“嗯,也許是吧,你怎么會這樣想?”
“我只是覺得,它們從一個純白的世界里落下來,可以塑成不同的形狀,可以飛舞成不同的曲線,可以跳躍成不同的舞姿,落到地上又歸于一片皎潔的世界。如果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像雪花那樣,該多好。”
韓祎突然從我身后抓了一團雪,塞到了我的脖頸里,頓時一陣涼意襲來,我睜開眼,看到韓祎正沖著我開懷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我大叫了一聲,迅速從地上抓起一團雪扔在了他的身上。沒過一會兒,兩個人在雪天里玩起了打雪仗。
看到路邊停靠的一輛車,車頂上積滿了厚厚的雪。韓祎蹲下身子,讓我騎在他的肩膀上,我拿著一根樹杈在車頂的積雪上寫:“2010,更好的我們。”
韓祎說,寫在車頂上的愿望,能走到自由自在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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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高考最后的日子,每天倒計時牌上遞減的數字,就像是時間走過的腳步聲,把過去無數個鮮活而熱鬧的日子都掩埋在高考的暗涌里。那些小心翼翼許下的心愿、還未實現卻將要抵達的夢想、渴望去做還沒機會揮霍的瘋狂,都暫且冷藏在了最后的一百天里,只等著那一天的到來,一切解除了封咒,噴薄而發。
五月,嘉源中學給全體高三學生舉行了一場“十八歲的啟程”成人禮暨畢業典禮儀式。
那天,所有的宣誓儀式結束后,同學們回到教室里。趙恒看著講臺下一張張充滿希冀的面孔,笑了笑,笑到最后卻笑出了幾分難掩的失落和憂傷。
“時間過得真快,總覺得昨天你們才剛剛踏進嘉源中學,我就是站在這里,看著臺下的你們,個個都是十五六歲不懂事的孩子,但一個個都朝氣蓬勃。沒想到一眨眼,今天的你們都已經成人了,馬上就要走上新的征程,去追求你們更美好的未來。在這里,我想說,陪著你們走過的三年,我希望這是你們日后回想起來很美好的三年,當然,即便對于你們不是,但對于我來說,能看著你們一天天的成長,看到你們走到今天,我感到很知足。如果我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也希望你們能夠原諒。你們不是我帶過的最差的一屆學生,是我帶過的最好的學生,我現在看到的就是最好的你們,而且,你們的未來也一定會更好。這是我對你們的期望,也是對你們的祝福。”
趙恒說完,下面有個同學大聲喊了一句:“趙老師,如果再有一個這樣的三年,你還做我們的班主任!”其他的同學都開始起哄:“趙老師,我們永遠愛你!”此起彼伏的聲音響徹整個教室。
大家的熱情告白和留戀,讓趙恒有些不好意思。他訕訕地笑了笑,笑出了幾分大男孩的羞赧,擺擺手平息了大家的喧鬧,又繼續說:“謝謝大家對我的信任。今天是你們長大成人的開端,我前幾天剛剛給你們寫了一首小詩,寫得不好,還讓你們語文老師幫忙修改了一下,算是我跟嚴老師對你們的成長寄語吧,在這里送給大家。”
在大家的掌聲鼓勵下,趙恒讀了那首詩:
“今天起,
我選擇一百雙球鞋和縫滿針線的行囊,
我選擇少年彩色的愿望,全都在路上。
今天起,
我選擇有喜有淚的成長和大汗淋漓的瘋狂,
我選擇大地的胸膛和暴雨中的飛翔,
我選擇一扇遙遠的明亮,開滿扶桑。
今天起,
我選擇遠方、晴朗和善良,
我選擇勇敢、責任和擔當。
18歲,請亮出閃閃發燙的夢想。
相信自己,相信未來,相信愛的力量。”
我就是在老趙激情昂揚的朗讀聲中,在那一刻突然感到黯然失落,像是提前預演了一場告別,轟轟烈烈地告別了自己的十八歲,告別了那些青澀而遙遠的歲月,從此走向一段未知的人生。
我并沒有為此倍感振奮歡呼雀躍,感到解脫或釋放的自由,卻仿佛是被時間的加速度拋擲在一個空曠無垠的荒原,明明有一個聲音告訴你,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走吧,去追逐你想要的吧。而我卻在那一瞬間感到無所適從,茫然惶惑。不知道未來的路會走向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每走下去的一步,會僥幸擁有什么,又會注定失去什么。
后來的我才知道,這樣的茫然在當初的我無知無覺的時候,它也會成為我十八歲后整個青春里的背景色,如荒原里的迷霧一般。我渴望走出荒原,走出孤獨,走到有陽光的地方,就要在每個岔路口逼迫著自己不斷地去掙扎,去選擇,去逃脫,不斷地去找尋去追求去堅持一些熱愛的事物。我像一個追光者,竭盡全力長途跋涉,不過是想找到可以讓青春沸騰下去的熱愛,卻不是為了抵達某個終點。
因為在十八歲的那場戰役過后,再也不會有人告訴我,什么樣的目標才是值得為之奮斗的,什么樣的人生才是有意義的,什么樣的風景才是值得你為此披荊斬棘奮勇抵達的。
趙恒讀完那首小詩,又接著說:“今天,我希望每個同學都能拿出一張紙,給未來的自己寫一封信。等到十年八年以后,你再拿出這封信看一看,看看當初十八歲的自己曾有過什么樣的愿望,什么樣的理想,我相信到時候這封信,可以幫你們留住一些珍貴的東西,找回一些丟掉的東西,還有,讓你們堅持住一些難能可貴的東西。”
教室里安靜下來,同學們個個都神情嚴肅地思索著,伏在桌上認真地寫起來。我托著腮正在醞釀構思,韓祎拿出一個筆記本,隨手撕了一張紙,正要準備寫,又看了我桌子上鋪的信紙,就用胳膊肘悄悄地搗了我一下,眼神示意說:“把你好看的信紙給我撕一張唄!”
我很爽快地撕下一張藍色的信紙遞給他。韓祎接過信紙正準備下筆寫,我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碰了碰他的胳膊,把自己的信紙悄悄遞給他,壓低了聲音說:“韓祎,咱倆換著寫吧。”
“嗯?”
“就是你給未來的我寫一封信,我給未來的你寫一封信。這樣不是才有意義嘛!”
韓祎略一思忖,沖我詭笑道:“你鬼點子還是挺多的,這個主意不錯!”說著,就把信紙遞給了我。
兩個人都沒在作聲,埋頭認真寫起來。我把信寫好以后,折成了一顆心的形狀,裝在了一個粉色的信封里,末了又在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寫上:“十年后的韓祎親啟”。
韓祎接過信,看到信封上面的落款,神色有些不滿:“我現在還不能看啊?”
“當然不能看了,這是寄給未來的你的。”
“你到底寫了些什么?”韓祎滿懷期待地問。
“不告訴你,你現在可不能看,十年之后你再打開!”
“那也太久了吧!搞不好我早把它弄丟了。等大學畢業之后就拆開看,四年,怎么樣?”
“不行!”我一口否定:“四年的時間太短了,你根本體會不到那種心情,也不會懂得珍惜。”
“要體會什么心情?”韓祎不解:“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滄海桑田啊?”
“說了你也不懂。”我覺得像是在對牛彈琴。
“那這樣吧,你再減三年,我再加三年,七年,等七年之后咱倆都25歲,就把彼此的這封信打開看,怎么樣?”
一番討價還價后,我說:“好!”把原來寫在信封上的“十年”加了一筆,改成了“七年”。韓祎也同樣在信封上寫上“七年后的關筱萱親啟”,然后兩個人交換了信封。
韓祎拿過信封,說:“你這粉嫩粉嫩的少女心,七年之后會變成什么色兒的?”
我說:“七年之后,你要是能讀懂這封信,那它就是紅色的,你要是沒讀懂,那它可能就變成黑色的了。”
韓祎說:“你變色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