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曄的話落,辦公室里安靜的可怕,如冬日沉寂許久的肅殺,只有操場上嘈雜的人聲隱約從窗子傳進來,才給屋內增添了幾分春日的生氣。
氣氛霎時凝重,梁玉琴的眼里多了幾絲怒氣:“池曄,我也不再跟你兜彎子。既然道理你都懂,你也知道我為什么找你,那我就直接說要求——”
“你們,馬上分手!”
最后一根弦戛然崩斷,似到點的炸彈無聲引爆,旋開一陣無形的沖擊波,四個字,振聾發聵。
池曄的嘴角浮起一絲淡不可及的笑意,這炸彈的導火索可真夠長的。
“老師,”他輕輕一嘆,“她不是我女朋友。”
七個字,如刮起的一陣逆風,將彌漫開來的硝煙味吹失殆盡。
“什么?”梁玉琴的表情僵住了。
“我說,我們沒有早戀。”
梁玉琴臉上一抽,剛欲發出去的氣被堵在心口,堪堪僵住。池曄卻在一旁慢悠悠地繼續道:“梁老師你誤會了,我跟她只是發小,所以關系好一些罷了。一起上下學是真,但那是因為順道。而且這件事是我們父母允許的,他們平時工作忙所以讓我們互相照應一下。”
“你…”既然是誤會你怎么不早點說?
池曄一副被誤會了的委屈模樣,心里也毫不心虛。在你點破之前,我怎么敢早點說。這話只要不是從你嘴里先說出來,你就有機會說我不打自招,到時候可不就是越洗越黑?
梁玉琴心存狐疑,但是見他不像是說謊,才覺得自己這一舉唐突了。這些年來她抓早戀一抓一個準,眼神毒辣,所以這次也沒多做調查,沒想到就這么失了手。面上有些掛不住,她蜷起手指輕輕一敲大腿,準備扳回一局。
“那你可知道這樣影響不好?”
“只是順路,為什么影響不好?”
“你可是我們年級的第一名,你得有好的帶頭作用啊,你這樣要別人看到了得怎么想?”
憑什么說早戀會影響學習,憑什么我們不能早戀,看看人家每天逗姑娘開心,不照樣考年級第一?
“假的真不了,”池曄任她審視自己,反正他是真的沒有早戀,何必心虛,“梁老師我覺得您想多了。”
“你們這群孩子啊,”自己的一片苦心一直遭到反駁,梁玉琴嘆了口氣,到底沒有沖他發脾氣,“有句老話叫‘我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不是我多想,而是你們涉世未深,眼里裝得下的東西還太少了。”
一時兩人都無話,池曄看著梁玉琴額間布起的皺紋,微微垂眸。梁玉琴其實才不過三十多歲,但臉上的皺紋卻已經比云清還多了。他明白,這是高中老師比大學教師要操心竭力所致,一個高中班主任,不僅要緊抓學生的學習,還要教導這群青春期無頭蒼蠅似得孩子們健康成長,需要費多少苦心。
她的苦心他明白,但是她的認知池曄卻不甚茍同。
“梁老師,我知道您是為我好。”池曄想了想打破寂靜,“但我想,您對我們這個年紀可能有所誤會。我們也許還不是看事情透徹深遠的大人,但也絕對不是一無所知的孩子。我們并非對所有的東西都充滿著好奇,我們眼中的世界也不全然都是彩色,我們的心里已經開始能裝下復雜的東西。”
“我們需要你們身為過來人的引路,卻也需要你們對我們的信任。”
池曄一字一句說得沉穩有條理,梁玉琴怔忪地看著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接二連三地被反駁,她身為教育界的老骨干也難得地有些混亂。從大學畢業到現在,她也教了十多年的書,也見過不滿時對老師大吼大叫甚至大打出手的學生,可還真沒見過這樣的學生。不按常理出牌就算了,還三言兩語帶跑重點,給她繞彎彎。
池曄見她已無心再繼續和他說下去,想他自己也沒有這個身份和必要在這里繼續和她探討教育問題,便起了身:“梁老師,麻煩你相信我一次,我保證不會引起不好的影響。”
梁玉琴揮了揮手:“算了你先回去吧,找幾個人把教室打掃一下。”
“好。”池曄禮貌地點了下頭,轉身快步離開。
走出辦公室,他回頭看了眼被自己虛掩上的門,才大舒了一口氣。
跟梁玉琴玩套路,他心里其實一點底都沒有,他賭的不過是玉女姐姐向來謹遵師德、愛護學生,不會沖他發脾氣。
他也不是沒想過一上來就否認,但梁玉琴怕是不會相信,誰犯錯的時候不在師長面前狡辯兩句。而等到時候她找來十班班主任和顧菘藍對質,事情就不好看了。
板藍根本來就在學校里避著他,如果被這么一搞,怕是更加不安生了。而經他剛才饒了這么大一圈子,梁玉琴怕是會打消大半的猜測,那只要接下來一直相安無事,梁玉琴也不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吧。
辦公室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的,傍晚的微風吹進來,拂過梁玉琴褶起的眉頭。許久,她拿起了學生信息記錄本,翻到了池曄家長的那一欄,輕輕嘆了口氣:“現在的孩子,總以為自己很成熟,唉。”
*
晚上,二中的校園燈火通明,難得的熱鬧。校內停車場以及道旁停滿了車輛,來往不少帶著家長的學生,和管理秩序的教師和保安。
顧菘藍想著是時候去門口接秦蕓,卻見文晗獨自一人靠在走廊的扶手上發呆。
晚上一起食堂吃飯的時候還好好的,顧菘藍想到什么,走到她邊上,學著她的樣子趴上欄桿。
文晗感覺到顧菘藍的靠近,卻許久沒聽她說話,轉過頭來看她:“你在看什么?”
“在看你看的東西。”顧菘藍沒動。
“呵。”文晗笑了一聲,“可是我什么都沒看。”
顧菘藍不假思索:“那我也是,什么都沒看。”
文晗愣了愣,輕輕伸手拍拍她的肩:“放心啊,我沒事。只是我爸突然說不來了。”
“為什么?”顧菘藍驚訝地抬起頭,明明剛剛吃晚飯的時候她還欣喜地說今晚她爸會來開家長會。
“我弟好像生病了,他們去醫院陪他了。”文晗冷然一笑,“畢竟,和兒子的健康比起來,女兒的家長會實在不值一提。”
顧菘藍心頭一顫,不去想這個“他們”到底包含了多少個人,只是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十指交握:“要不今晚去我家住吧。”
“沒事兒,多大點事兒。”文晗抽出手,笑著放到顧菘藍的臉上,強行給她擰出一個歪曲的笑臉,“這世上還有我怕的東西不成。”
知道她是強顏歡笑,顧菘藍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只是拉下她的手,笑道:“的確沒你怕的事兒,不過,就算文大公子再帥,我也不會嫁給他,我只喜歡文公主,文姑娘。”
文晗看她一眼,哈哈大笑起來:“誰要娶你!”
“嘖嘖,你倆在這干嘛呢?”碰巧路過的何季捋著雞皮疙瘩走上前來,站到了她們身邊。
顧菘藍看他一眼:“你怎么也一個人?”
何季得意地挑起眉毛:“我爸今晚有應酬,把我媽也給叫去了,今晚我就是何季的家長。”
“噗,何叔叔您好。”顧菘藍忍著笑和他握了握手,然后將身邊的文晗推給她,“我還有事兒,我們家文公主,勞煩您照顧一下?”
文晗在后面扭了一下她的耳朵,顧菘藍哇哇直叫地蹦跶到一邊:“我家公主有些殘暴,何叔叔你自己小心。”
何季拍拍胸脯:“顧大放心,我是位萬分稱職的監護人!”
文晗看了看兩人,無奈地搖搖頭,嘴角的笑意卻是止不住地漾開來。
*
顧菘藍看到秦蕓的時候,沖上去給了個大大的擁抱:“我還以為老爸會來呢。”
“想要老爸來啊,那我回去了。”秦蕓佯裝推開她。
“別別別。”顧菘藍緊緊抱住她,“我特希望你來,我怕老爸抓著我們老師問東問西的,嘿嘿。”
秦蕓敲了敲她的腦袋:“本來你老爸想要跟著一起來的,被我攆回去了,開個家長會而已,有必要這么興師動眾嘛。”
顧菘藍笑:“誒,那我回去得要好好安慰他了,一定傷心死了,哈哈哈。”
兩人進了教室,夏子苓和趙娟已經在了,顧菘藍拉著秦蕓走過去打招呼:“阿姨好,我是子苓的同桌,我叫顧菘藍。”
趙娟點點頭,一旁的夏子苓看了顧菘藍一眼,轉而對著秦蕓甜甜一笑:“阿姨好。”
“誒,真是漂亮的小姑娘,我老是聽我們菘藍提起你,”她轉而面向趙娟,“有這樣的女兒真是好福氣。”
趙娟笑得合不攏嘴:“哪里哪里。”
夏子苓聽著兩人寒暄,闔下眸子,站到了趙娟身邊,她這兩天的態度雖仍不如往日熟稔,卻已自然許多。顧菘藍想了想,走過去拉起她的手臂:“這里沒我們啥事了,先出去逛逛?”
夏子苓沒有拒絕:“好。”
時間差不多時,黃興走進來,將剩下的學生“清理出去”,家長才會正式開始。老黃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照例發了成績單,不過單子上省去了排名。
趙娟看了眼成績,側過頭去看身旁的秦蕓:“你家孩子考得還好吧?”
“還行吧,比之前有進步了。”秦蕓微微一笑,禮貌性地回道,“你家女兒,考得還不錯?”
“沒有,這回退步了,昨天回來支支吾吾不肯把名次告訴我,看著總分比上次低了十分,這回鐵定是跌出年級前二十了。”她嘆了口氣,“早知道啊寒假不讓她玩了。”
這語氣聽著像是苦惱,實則帶著點炫耀,秦蕓尷尬地一笑:“別給孩子太大壓力了,孩子們也不容易。”
趙娟搖頭:“不給壓力行嗎,我還指望著她考清華呢。”
秦蕓看她一眼,不再說話了。手中的成績單微微有了皺痕,所有科目都上了平均分,這就好了,有些面子,不爭也罷。
黃興在講臺上講了些鼓舞人心的話,重點表揚了班里進步了的學生,基本上為每個孩子都說了好話,聽得每位家長臉上都有了些喜色。
但也不乏有人憂心忡忡的。
家長會結束的時候,黃興被一群家長團團圍住,其中搶在最前面的是位年紀不大,打扮卻有些土氣的女子。
“黃老師,我是杜凱新的家長。我們家凱新這次考了第幾名?”
黃興看她一眼,笑道:“杜凱新這孩子很不錯,這幾次考試一直在進步,您別太擔心。”
“不擔心行嘛。”女子搖搖頭,“我這孩子其實實力很強,當年在十一中也是佼佼者,但每逢大考就緊張,中考險些就過不了二中的線。我怕他高考還是這樣,所以黃老師,你平時多關心關心他。我家里也不太富裕,但在他學習方面從來舍得花錢,如果老師你有空,不妨幫他補補習,多少錢我們都能……”
“凱新媽媽,學校不允許老師開補習班。”黃興笑著打斷她的話,“您別擔心,我對學生向來一視同仁,我看凱新是個不錯的苗子,他聰明著呢,心里什么都明白,你也別給他太多的壓力。”
“誒,我就是怕他太緊張,他學習很認真的……”
“媽!”女子還愈絮絮叨叨地說下去,被邊上突然的人聲給打斷。杜凱新從門外走進來,面色不豫,耳根有點紅,“您別老是霸占老師的時間,邊上還有很多家長在等著呢。”
女子看了眼邊上的家長們,回頭瞪了他一眼:“我不是為了你嘛。”
“你什么都不用說,我都明白。”杜凱新上前拉住她,轉身對黃興說,“黃老師,給您添麻煩了,我們先回家了。”
“誒,沒事,不麻煩。”黃興揮揮手,笑著對正在掙開杜凱新的手的女子道,“這孩子好著呢,您要多相信相信他。”
女子道了謝,也沒再多說什么,跟著杜凱新走出去了。遠遠地能聽到杜凱新在她邊上抱怨著什么,女子有些粗魯地反駁他。黃興看著兩人的背影,眉頭微微一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