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穿越？”

陸一小聲問道。

她抱著腿坐在床頭，似乎要把自己整個縮進背后的枕頭里，伍肆不敢靠她太近，就在床尾坐著，視線一刻不離開她。

“對，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但它就真的發生了。”他說。

距他從時空里突然現身，已經過去了不知道多久。他沒有給陸一多少發問的機會，只是把陸一走后，他經歷的一切，原原本本、一點一滴地講給了陸一聽。

起初時間還是深夜，等他講到他最后一次穿越到過去、登上自己的QQ小號，天色已經大亮了，熾烈的陽光透過陸一臥室窗簾的縫隙，一直照到對面的墻上。

陸一一直默默聽著，到這時才如同恍然夢醒，問了那一句話。

“那……后來呢？”陸一又問。

“后來……還是失敗了。”伍肆笑笑。

他接著說了下去。他怎么進入林依然的公司、怎么度過了三年時間，又怎么從凌夏口中得知陸一要入職的消息、怎么逃出那里，以及怎么打算離開BJ、徹徹底底地離開陸一。

“但是你現在——”陸一抬頭看他。

伍肆又笑笑。“我來接你回家。”

陸一想了想，搖搖頭。“我不明白。”

“我無意中開啟了很多個平行世界，”伍肆解釋，“我之前以為，我離開前一個世界之后，那個世界應該就不存在了，但我忽然意識到，這些世界都是并行的，在前面那十幾個世界里，每一個陸一，也就是每一個你，到最后都會陷入崩潰，我非但沒有幫到任何一個你，反而造出了更多個痛苦的你。”

“我不是問這個，這個我大概懂。”陸一還是搖搖頭，“我是問，你明明可以不管我的，為什么你還要回來？”

“因為……我還是放不下。”

伍肆看著陸一。雖然眼下的時間，離這個世界的陸一孤身遠走，還不到三個月，但她已經憔悴他快認不出了，像一團雪花，感覺觸碰一下就要散開。

“你說我自以為是也好，”伍肆繼續說，“存心給你造成壓力也好，我無論如何都放不下。在那間網咖里，看到那個帖子的時候，我才明白過來，你一直在向我求助，向周圍的世界求助，只是……過去的我太蠢了，我沒聽到你的聲音。”

陸一愣了一會兒，把頭埋進胳膊里。

“我不需要。”她悶聲說，“我沒有求助。”

“但我已經來了。”伍肆說，“我……我早就該來了。”

有那么一長段時間，他們兩個都沒說話。伍肆靜靜地等著，直到陸一的頭離開胳膊，重新開口。

“所以呢？”她問，“你來了，我就該跟你回去了？回去，然后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正常生活？然后帶著愧疚和你相處？以后再吵架，你又覺得我只是無理取鬧？你真的知道我為什么離開嗎，伍肆？”

陸一有些激動，但她的身心已經承載不了過大的情緒起伏，伍肆只能從她的語調變化中感受她的心情。

這次換他搖了搖頭。

“不，我們不回去。”他說。

“我這兒沒有給你住的地方。”陸一說。

“我們也不留在這兒。”伍肆說著，對陸一伸出一只手，“跟我來吧，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一瞬間，他很害怕陸一會拒絕他的手，但陸一只是遲疑了片刻，還是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指尖。

這就夠了。

伍肆又漂浮了起來。他沒有用力，但陸一的身子也輕飄飄地離開了床。伍肆向前探了探身子，完全握住她的手，接著用另一只手撥開了陸一臥室的天花板。

他們漂進了伍肆的意識世界。

陸一眼睛睜大了。她一句話都說出不來，環顧著上下左右離奇的景象，雙手緊緊抓著伍肆的衣角，好像怕自己會摔下去。

“這是……哪兒？”她問。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伍肆說，“應該算是我的意識吧。”

“我以為你剛才是穿越到我旁邊的。”陸一說。

“是，也不是。”伍肆帶著陸一又往上飛了一點，把他們腳下的一個個球體指給她看。

“這些都是我存在過的世界，”他說，“我剛才就是直接進入到最開始的那個球體里的，也就是我第一次穿越前，我們所在的世界。比起穿越的話，更像是……時空跳躍？”

陸一沒回應。她飛快地看著下面的球體，眼睛里漸漸有了神色。

“原來你沒有騙我，”她說，“你真的穿越了那么多次。”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伍肆反問。

陸一沉默半晌，拉了拉伍肆的衣服。“會累嗎？”她問。

伍肆搖頭。“不累。只是……到最后真的有些絕望。”

“我終于能理解了，你給我的那封信上說的，’我很努力了’，是什么感覺。”他說，“對不起，我應該早一點明白的。要是我早一點明白，就不會讓你等那么久了。”

“信？”陸一瞪大了眼睛，“你在說什么？那封信……我沒有留下啊……在廁所沖掉了。”

伍肆指指那些球體。“我可以看到。”

“我看了很多遍，”他又說，“也哭了很多次。”

陸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忽然伸手指了指最初的那個球體。“我又坐在湖邊了。”

伍肆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一個女孩子，孤零零地坐在公園湖邊，默默地看著湖面，從上午到黃昏。

“她……看上去好難過啊，”一滴眼淚從陸一的臉上流下來，“那段時間，真的好難過啊。”

伍肆沒說話。他也很難過，但他不能讓情緒淹沒他，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跟我來這邊。”他從腳下尋找了一下，拉著陸一換了一個方向，向下落到一個不太一樣的球體旁邊。

“這是你自己的世界。”他指著球體說。

“我的世界？”陸一不明就里，但她看了一會兒就明白了，這是在認識伍肆之前，她曾經經歷過的一切。

從出生，到長大，上學、出國、回國，直到項南說要給她接風，喊她去吃那頓命中注定的飯。

“我們一起看吧。”伍肆說，陪著陸一站在球體外，重新回看她前面的人生。

在沙漠邊長大的陸一。

在水庫游泳的陸一。

被剪掉辮子的陸一。

被撕掉漫畫書的陸一。

六歲的陸一吭吭哧哧地說“大豬”的時候，伍肆和陸一都笑了。

有一個聲音兇狠地說“為什么不好好學習”的時候，陸一哭了。

看到最后，二十多歲的陸一走進機場安檢通道，告別留學過的城市，球體外的陸一臉上已經掛滿了淚水。

“為什么要給我看這些？”她哽咽著問，“是為了提醒我，我以前有多慘嗎？”

“不，我只是想說，有很多事情，是我們自己沒有辦法左右的，”伍肆說，“不是你懦弱，不是你不夠努力，它就是要這樣發生。不是你不夠好，不是你不值得，有些人就是注定會離開的。”

他又帶著陸一漂浮上去，低頭俯瞰下面的所有。

“我穿越了那么多次，每一次都想改變過去，然后改變未來，”他又說，“但幾乎每一次，不管過去怎么改變，事情還是會回到原先的軌道上。最后我想通了，我不應該寄希望于改變過去，我應該寄希望于現在。”

他看著其中一個球體正在播放的畫面，伸手指了指。“你看，那個世界里，我又在假裝是你爸爸的學生了。”

陸一笑了一下。“你有病。”

他們就這樣看著，從一個球體到另一個球體。陸一又開口了：“其實……我還是不懂你說的。”

“沒關系啊，”伍肆說，“我用了這么多次穿越才懂，你慢慢總會懂的，你那么聰明。”

“我很笨。”

“你不笨，你只是需要時間去消化過去。”

陸一再次沉默了一會兒。“那，現在怎么辦？你帶我看你的意識世界，只是想和我說這些嗎？”

“倒也不是，我真正想說的是，”伍肆頓了頓，“你放心好了，我不會離開你的。”

陸一愣了。

“你看，這么多世界，見過這么多人，我都只想和你在一起，”伍肆說，“你以為你需要拼命做到最好，才能把我留下，但我從認識你的第一天開始，就沒想過要走。”

“你以后會的。”

“不管你變成什么樣，我都不會走。”伍肆堅定地拉了拉陸一的手，“你說我們走得太快，你追不上了，但你不用追我的。”

“其實，是我一直在追你啊。”他又說。

陸一一聲不吭，但她漸漸攥緊了伍肆的手，越來越緊，像是要把她的手指嵌進伍肆的手心里。

“當然，我還要確認一件事。”伍肆說。

他低下頭，直視陸一的眼睛。“雖然這段時間，我成長了很多，也明白了我應該怎么和你相處，但我未來可能還是會有被情緒影響的時候，還是會有做得不好的地方，這樣的我，你還愿意和我在一起嗎？”

陸一也直視著伍肆的眼睛，直到眼圈又慢慢泛紅。

她點了點頭。

伍肆笑了。這么長時間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笑容。

“我們可以回到這些世界里的任意一個時間點，從新開始。”他面朝著那些球體，對陸一說，“你隨便選，哪一個都可以。”

“你覺得呢？”陸一問他。

“我沒想好，”伍肆說，“要不，我們就回到項南項北搬離BJ之前？你不必再去找工作了，我們自己創業吧。我現在體會到了你的感受，我們不會再有那么多矛盾了，你也不用自己忍下一切了。”

陸一想了想，還是搖搖頭。

“不，”她說，“我想……我們還是從這里，繼續生活吧。”

她指著最初的那個球體，她躺在床上試圖給伍肆發信息的那一幕。

伍肆又笑了。陸一也笑了。

“我明白了。”伍肆說，“那你先回去，收拾一下，就回BJ吧。”

“你呢？”

“我還有很多個陸一，要去幫忙啊。”伍肆對著剩下的球體，笑著說。

“會不會太辛苦？”

“是你，就不辛苦。”

這次陸一終于點了點頭。伍肆輕輕一推，把她推向最初的球體，自己游向其他的時空。

“你什么時候回來？”陸一遠遠地問他。

“不會太久！”伍肆大聲說，“我可以操控時間，你記得嗎？”

陸一再一次笑了笑。

“對了，陸一！”伍肆即將進入一個時空，又想到什么，“你身上還有錢嗎？”

“有！”陸一也快進入球體，趕緊回答，“不夠我還可以找項南借！”

“那我就放心了。”伍肆低聲說，轉身奔向另一個陸一。

***

一天后，剛剛回到BJ的陸一，還沒來得及拆開行李箱，就聽到一陣敲門聲。

“來了！”她跑過去開門。

門外，伍肆微微笑著看她。

“陸一，好久不見。”他說。

陸一深吸了一口氣。

“嗯，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