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孤擎峰。
孤擎峰山腰上有一個古洞,古洞原本噴吐著古怪的灰霧,誤打誤撞的飛鳥飛入霧中,頃刻間便會化作灰塵飄散。
如今的古洞雖然沒有了灰霧,卻不時散露出一兩片幽光,像是個巨大的生靈在呼吸,古洞就是生靈的巨口,可怖無比。
古洞忽然一改先前的幽光,照射出明滅不定的青光,原本獸吼連綿的孤擎峰山林安靜下來,似乎都在等著古洞里的青光變成個了不得的寶物出世。
洪環牽著女媧的小手,腳踏青云走在前面,馱龍背著塵浩跟在后頭,古洞中傳出沉悶的蹄聲和馱龍甩動尾巴發出的脆響,這些聲響仿佛都遵循著單一的節奏而律動。
塵浩回頭看了一眼立在身后的黑色石碑,上面刻著‘枯冢界’三字道文,壓低了聲音道:“老爺,不是說要原路返回的嗎?”
枯冢界時,洪環直接在虛空中劃了一道裂縫,帶著他們走入就到了這個山洞中。
“不用了,我只是想見見方才那個少年?!焙榄h的聲音傳來,有些奇怪,原來是他已經走到洞口出,一半聲音在山洞外的洪荒天地,一半在洞里回回蕩蕩。
塵浩聽了,也湊到洞口,問道:“老爺,那條裂縫是何神通,如何能從枯冢界到洪荒來?”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來曰宙。宙呢,就是時間,就是歲月,就是宙光大道?!焙榄h說著,指尖放出一縷玄妙的神光,對著洞口的一株小花點下。
那株小花只是結了個小小的花苞,突然迅速生長起來,花苞綻放。
這株小花是吞吐灰霧而生的神物,通體泛灰,花朵普一綻放,就噴吐出大片的灰色花粉。
洪環又點出一指,那些飄蕩出的花粉按原有的軌跡又回到花中,而綻放的花瓣也緩緩收縮,變成一個小小的花苞。
塵浩和女媧瞪著眼睛對著花看,驚訝無比。
“宇呢,是空間,是世界,是寰宇大道?!焙榄h伸手一劃,將面前的虛空劃出一道裂縫。
洪環又道:“這是寰宇大道的神通,哪里皆可去得?!?/p>
洪環望向正在仔細觀察空間裂縫的塵浩,嘴角揚起一個揶揄的笑容,循循善誘道:“小塵浩,是不是很好奇呀?裂縫后面可是另一片天地呢,快去看看是通向何方?!?/p>
小塵浩警覺起來,連連搖頭道:“不去不去不去。”
旋即又趴在馱龍背上一動不動,把臉埋在牛背上的毛旋里。
洪環見了他這副模樣,戳著塵浩的脊梁骨,氣道:“這也怕,那也怕,叫你打架就裝死……”
塵浩被洪環戳的小身子一抖一抖,臉色憋的通紅,吐出一口濁氣,求饒道:“老爺老爺,等我學了神通我就打架!別戳了……”
洪環堪堪收回手指,臉色不慍,胡亂捏了捏那道空間裂縫,又將它打回原樣。
塵浩抬頭看了看洪環面色,眼珠子一轉,看向女媧,正要求助一番,卻見女媧身上的紅衣已經換了顏色,心中有些驚訝。
女媧如今的衣衫已變成淡黃色,明媚非常,正對著塵浩捂嘴偷笑。
塵浩跑到女媧身旁,繞著她轉了一圈,又伸手四下摸了摸衣角,稱贊道:“女媧妹妹何時換了衣服,可真好看!”
女媧笑的眼睛瞇成一條彎縫,問道:“是我好看吶,還是衣服好看吶?”
塵浩羨慕道:“當然是衣服好看……”
女媧在塵浩面前晃了晃布綾,那紅綾已經變成了淡黃色,女媧將黃綾伸手一拋,黃綾在空中舞動起來,化作一條兇猛的黃龍,正沖著塵浩嘶牙咧嘴。
塵浩嚇得哇哇大叫,一溜煙又跑回牛背上。
馱龍的背上系了兩個小袋子,左右各一,是洪環送給塵浩的,原因是實在無法忍受他將所有東西都系在牛角上。
塵浩將手伸進袋里一陣摸攢,袋子雖小,卻裝得了乾坤萬物,剛到手時塵浩開心了好一陣子。
塵浩從袋里摸出一套青布短衫,正是他先前那套,如今身上穿的是昆侖仙山洪環為他做的那套白袍。
塵浩將青布短衫胡亂套在身上,挺起胸膛,底氣十足道:“女媧妹妹快看,我也換了身衣裳?!?/p>
女媧看了他一眼,笑了起來,身上的衣裳又變成了水藍色,穿在身上柔潤無比,塵浩見了,如遭雷擊。
塵浩默默將青布短衫脫了下來,折好,放入袋中,然后坐在牛背上唉聲嘆氣起來。
女媧就繞著塵浩飛,一圈又一圈,擺出幾個好看的姿態,炫耀著身上的衣服,嘴里還問道:“騎牛的,你看我這衣裳好看嗎?”
“……”
“女媧妹妹教我個能飛天的法術。”垂首低眉的塵浩忽然抬起頭來,眼神晶亮。
女媧眼珠子一轉,飛到塵浩身前,揚起小下巴,氣質軒昂道:“叫師姐!”
“不叫!”
塵浩抬頭望了望女媧的小下巴,縮了縮腦袋,低頭咕囔道:“前些時候還說要教我個操控神火的法術……”
突然,塵浩面前涌現出一團火光,一股火舌在他身前舞動,塵浩嚇了一跳,連蹦帶跳的逃到牛尾。
女媧正揚著手沖他笑,火舌在女媧手中挽成一枚鐲子,女媧笑聲清脆,在塵浩眼中,儼然是一副魔頭模樣。
塵浩指著女媧,控訴道:“老爺,女媧妹妹又欺負我了!”
洪環摸了摸女媧的頭,正聲道:“要趕路了?!?/p>
塵浩騎著牛跟在后頭,女媧轉過頭沖他咧嘴直笑,露出一排潔白的小牙,還做了幾個鬼臉。
塵浩委屈巴巴的看著女媧的牙齒,忽然想起枯冢界生靈的那一口尖牙來,不由促了促眉頭。
女媧看著塵浩的愁苦模樣,開心的笑了起來,像是做了件了不得的事,揚起小手連連朝天空做了幾個拔刀劈砍的動作,得意洋洋。
天色忽然陰沉下來,烏云沉積,風瀟欲雨。
塵浩看了眼天色,又望向林海中被狂風吹起的浪潮,摸了摸腦袋,喊道:“老爺,風雨要來了!”
洪環的沉厚嗓音從風中傳來,似乎被風吹的斷斷續續,飄忽不定。
“走快些,風雨就追不上你?!?/p>
洪環腳下的青云速度開始增長,馱龍雖然依舊晃晃悠悠,卻緊緊的吊在青云后頭。
走了一會兒,果然云開見大日,天地清明,塵浩急忙回頭看去,卻見身后已經下起淋漓大雨,雨聲急密,雨點打的林海泛波。
下的一塌糊涂。
這風雨,果然追不上我。
塵浩赤腳站在牛背上,張開雙臂,像是在擁抱整個云雨區,雨區中逃出一兩縷濕潤的清風,吹的他兩袖泛潮。
煢孑惘立中,兩袖濕清風――
塵浩閉上眼睛吟詠起來,像極了古三模樣。
洪環一個巴掌扣到塵浩頭上,罵道:“你如何當的起煢孑二字,你很孤獨嗎?”
女媧在一旁連連頓足,恨恨道:“騎牛的,你這句應當是‘此間與爾同,兩袖濕清風。’,你將師傅與我放到何處?還有馱龍也是!”
馱龍點了點頭,深以為然。
塵浩面帶羞澀,擺出一副高深莫測模樣,瀟灑道:“俠客的道路都很孤獨的,要以天地為馬,橫策萬古……老爺,女媧妹妹,你們都在,都在的,怎么能少的了你們……”
洪環放下了抬起的手,女媧將手中藍色綾布收了起來,塵浩擦了擦冷汗。
塵浩正要以為風波停遏,突然胯下馱龍躁動起來,載著他一口氣奔出數百萬里,背部聳動,顛的塵浩渾身骨骼如同散架一般。
“馱龍啊,你怎么突然跑起來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洪環笑瞇瞇的望著塵浩遠去的身影,拉了拉捧腹大笑的女媧,在身前的虛空中劃開一道縫隙,走了進去。
“走,去前面等他。”
塵浩坐在馱龍背上,被顛的七葷八素,神魂顛倒,嘴里發出的聲音被顛成幾段,肚子里的氣不斷被頂出來從喉嚨口發出連續不斷的音節。
塵浩抹了一把被顛出來的口水,那些口水迎著狂風四處亂飛,塵浩找了個機會一把抱住牛脖子,湊到馱龍耳邊喊道:
“馱龍啊,我快要被顛顛顛顛顛顛死了!”
馱龍又狠狠的顛了他一頓,這才停下奔跑。
塵浩渾身無力,努力的抬起頭向前望去,發現洪環已經站在他面前,而女媧則在一旁捧腹大笑,嘴里模仿著他那句‘顛顛顛顛顛死了’,笑到不行時,還要趴下身子狠狠的錘青云。
塵浩不知從哪來的力氣,一個猛子從牛背上跳了起來,趴在青云上,有氣無力道:
“老爺,馱龍顛的我屁股疼……”
女媧笑了很久才停下來,塵浩就一直那樣趴著,把臉埋在青云里。
女媧搓了搓笑僵的臉頰,問道:“師傅啊,我們一直往南,何時才走到頭???”
“走到洪荒最南的時候。”洪環答道。
“嗯,那我們現在要去哪里呢?”女媧又問道。
“先去找八荒火龍。”
“八荒火龍啊,師傅,它長個什么樣???”
“為師也沒見過……傳說是有南離炎火真龍,北冥幽焰神龍……”
“哦。”
塵浩突然探出頭來。
“老爺,八荒火龍好吃嗎?上次那條白寒龍就很好……”
“……”
“……”
越向南行,天氣愈發燥熱起來,再過了幾個晝夜,植被突然稀少起來,大地變成黝黑的山巖,四野慢慢荒蕪。
傳說南方是司火之所。
女媧從虛空中招來一團水,化作水球,將她與塵浩圍在里面,清涼無比。
“你們可知為何南方是司火之所?”
洪環諄諄教誨道:“混沌初開的時候,從混沌中誕生出地水風火四大元素,原本四大元素分布均勻,恰恰開天時火德者在南,引來萬火朝拜,故而南方重火?!?/p>
女媧想了想,問道:“師傅啊,我也能控火,那我豈不是也能操控萬火?”
洪環搖了搖頭,道:“它若不在五行中,你如何控得?”
女媧沒有接話,攤開小手,手心里跳出一股五色神光,女媧看著五色神光怔怔發愣,滿臉緘默。
洪環看了看她,笑道:“你是在想它?”
女媧揚起小臉,皺了皺瓊鼻,道:“師傅既然知道,為何不幫我拿回來?”
洪環搖了搖頭,“你自己手心里的寶貝,當然要你自己去拿回來,師傅可不能跟著你一輩子?!?/p>
女媧一把抱住洪環的手臂,親昵道:“師傅胡說,師傅是道祖,不死不滅,徒兒也是能不老不死的存在,如何不能跟著師傅一輩子?!?/p>
在一旁聽了良久的塵浩突然喊道:“女媧妹妹還有寶貝?快快拿出來瞧瞧!”
“寶貝給你!”
女媧掏出一顆土黃色珠子,拋了出去,那珠子越來越大,最后直如山岳一般大小,壓在塵浩頭上。
塵浩用手抱住珠子,被壓在青云上動彈不得,叫道:“你胡說,這哪里是寶貝……老爺說了,這是你煉的大地珠,算不得寶貝……你快快把這土腥味的珠子拿開,我要喘不上氣了……”
女媧滿心歡喜的把珠子收了起來。
又過去幾個晝夜,四野的植被像是都藏了起來,只留下黑乎乎、光禿禿的黑巖,除了一些蟲羽小獸之外再無生機,荒涼一片。
南方的天幕下律動著一片火光,那火光照得黑巖泛出些奇異的色彩。
塵浩指著那片火光,欣喜道:“老爺,火光誒,是不是馬上就要到了?!?/p>
再往前走,天地間出現一株巍峨的神樹,神樹高高聳入天幕,樹冠足足遮籠了千里方圓。
數百萬里,唯一神樹。
它仿佛承載了某種蓋世的偉力,數百萬里乃至數千萬里的生機都齊聚在它身上,熊熊綻放著生命之火!
它的樹葉緋紅,每一枚葉片都如同一簇火焰的尖苗,大風吹過時,便躍動著發出浩瀚的氣息,像是大火在燎動蒼穹。
它的樹冠緋紅,樹干微白,扎根在一座巨大的黑巖山崖上,山崖同樹一樣浩大。
它扎根在山崖邊,樹冠如同燃燒的大火,樹根卻如同流水,扭曲著柔和的線條順著山崖流淌而下。
塵浩看了半晌,小臉迎著神樹散發出的神光,問道:“老爺,什么樹啊,快要抵得上扶桑神木了?!?/p>
“火德之樹……”洪環瞇起眼睛,“火椿啊。”
大椿,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三萬二千歲為一載。
火椿,大椿之屬,火德之木。
女媧眨巴著眼睛,感受著火椿散發的祥和的生命之息,扭臉問道:“師傅啊,這里的氣息舒適的很,不如我們歇上一會兒?”
洪環點了點頭,還未說話,一旁的塵浩就已經歡呼起來,不由有些啞然。
塵浩騎著馱龍慢悠悠的走向火椿,馱龍背著塵浩奔出數百萬里,神色又差了一些,讓塵浩心疼不已。
塵浩欣喜問道:“老爺,這個地方可有名字?若是沒有我便來取一個……”
“有名字有名字,”洪環連忙打斷他小腦袋瓜里的思緒,“叫火椿之崖?!?/p>
火椿之崖。
“倒是個好名字!我看這四下無碑,不如我去尋塊頑石,將這四個道文刻下來?!眽m浩欣喜道。
塵浩果然尋了一塊頑石,那頑石立在火椿樹干的不遠處,一道略小的根莖環繞著它。
塵浩取出洪環雕的黑龍,黑龍首尾鋒利,被他用來當做刻刀,女媧也湊了上來,兩個娃娃大呼小叫,爭著誰來刻字。
最后是他們各自刻了兩字,女媧刻的‘火椿’,塵浩刻的‘之崖’。
洪環看著他們笑了笑,便不予理睬,閉目聆聽大風吹動火椿樹葉發出的‘呼呼’聲響,如同大風吹火。
火椿無實無華,既不結果,也不開花,只有一樹緋紅的葉兒,一萬六千歲為枯,一萬六千歲為榮。
火椿枝頭的一片葉子飄落下來,落在兩個刻字的小娃娃身邊。
塵浩撿起這片如同火焰尖苗的樹葉,放在手心里仔細看了看,忽然發現這片葉子里有一個小小的神國,里面住著奇異的生靈。
一葉一神國。
塵浩還未欣喜,樹葉就被女媧一把搶去,女媧看了看,歡呼起來,奔向洪環,喊道:“師傅啊,這葉子真好看咧!”
塵浩從馱龍背上取下個小袋子,坐在山崖邊的樹根上,細細的數著自己的寶貝。
他左手拿著昆侖上仙送的天傘,右手拎著洪環刻的黑龍。
女媧坐在火椿樹的第一條枝杈上,晃蕩著小腳,手里把玩著那只被她叫做‘小綠’的真言龜。
小綠在樹枝上慢慢爬動,樹枝上有一些云狀或是霧狀的紋烙,它每爬過一個紋烙都仿佛是穿過一個世界。
塵浩突然驚叫一聲,手中黑龍滑落,直直墜下山崖,他慌張道:“老爺,不好了,我家龍丟了!”
洪環疑惑問道:“你只有牛,哪里來的龍?”
塵浩漲紅了小臉,悶聲道:“是老爺親手雕的那條黑龍。”
洪環臉色郁黑。
洪環拉著塵浩來到山崖邊,向下望去,山崖下漆黑一片,深邃無比,突然又亮起了一團團火光,雖然火光濃郁無比,卻依舊照不透黑暗。
塵浩望著那些在黑暗中略顯朦朧的火光,看見火光中竟然有些吞吃大火的神靈。
塵浩干巴巴的問道:“老爺,這還能拿回來嗎?”
洪環收回目光,笑道:“既然丟了,何必再撿。”
塵浩聽了,眉眼低垂,跑到一邊去唉聲嘆氣。
女媧妹妹還有呢,我的就丟了……老爺不讓撿,等以后一定要躲著老爺偷偷撿回來……
塵浩忽然又驚呼一聲,洪環蹙眉看去,只聽塵浩喊道:“老爺快看,這里還真有一塊石碑!”
洪環踩著青云飛了過來,而女媧也從樹杈上跳下,腳踩藍綾飄了過來。
山崖邊上立了一塊神金鑄成的方碑,被火椿樹巨大的根莖纏繞起來,只露出一兩點邊角。
“讓讓。”
洪環用手敲了敲樹根,那樹根果然挪動起來,露出底下的神金碑。
塵浩一馬當先,湊到碑前,仔細的辨認著碑文,念道:
火椿之母,生九龍子,以司天下萬火,鑄碑頌德,上喻九天,下曉幽泉……
塵浩問道:“老爺,此碑是何生靈所立?何時所立?”
洪環輕嘆一聲:“自然是八荒火龍所立……”
塵浩靈光一閃,道:“九龍子就是八荒火龍啊。”
洪環望著碑文,有些沉默,塵浩沒有念完,后面還有一段歌功頌德的道文,例如:
……祀萬靈賀壽……八荒火德龍王謹立。
“你倒是造的好一番罪孽啊……”
洪環一手摁在樹根上,火椿樹顫抖起來,樹葉發出‘呼呼’的大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