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和二十七年。
十二月初六。
大安京畿燕南城。
蘇侍郎府升職成了蘇丞相府,又快到年關,老夫人壽誕將至,可謂是三喜臨門,在這種大喜之日,蘇府終于想起派人接蘇府庶出三小姐蘇掩回府了。
她六歲被送往郊外的靜心庵,如今已經十四歲了,轉眼就是八年。
這八年,想必整個蘇府上下都將她拋之腦后了,除了她家老爹,蘇持遠。
當年,她母親洛錦兒難產身亡,連同腹中幼子都沒能保住,一尸兩命。接生的穩婆被當家主母楊麗娘下令杖殺,母親院中所有下人同罪論處,血染了半個后宅,因此,沒人知道洛錦兒的難產真相,但蘇持遠,心中有數。
若說與楊麗娘無關,他是決計不信的,但卻沒有半分的證據,因此奈何她不得。
洛錦兒去世后沒過多久,他就因公干遠去豐州一年之久,再回府就驚訝的發現,最疼愛的女兒滿身是傷,遭人欺凌,連府中下人都不把這位小姐放在眼里,曾經開朗可愛的女兒看著他的目光也刻滿了恐懼之色,雖然深知幕后之人是楊麗娘,卻因她母族勢力的龐大而奈何不了她,只能找了個由頭將三女兒遠送靜心庵,托靜心庵的靜海師太仔細照料,以脫離楊麗娘的控制。
然而,即便如此,也無法制止楊麗娘對她的痛恨。
恨她娘親屈居妾室,卻霸占著他的心,即便她是妾,卻依然是大街小巷盛傳的“鴛鴦眷侶”。
恨她霸占著他的眼,同為女兒,她自己生的嫡女卻得不到應有的寵愛。
哪怕她遠離了家宅后院,也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
真正的蘇掩,早就在送到靜心庵的第二天就被楊氏派來的殺手刺殺身亡了。
取而代之的,是異世而來,兼職政客的女偵探。
因為男友的背叛,國家的機密被他竊取,罪名卻扣在了她頭上,男友甚至將她逼得不得不從十七樓的天臺一躍而下以證清白,再睜眼,就成了六歲的小姑娘蘇掩。
蘇持遠疼愛這個女兒,因為遠送更加不放心,所以經常互通書信,偶然一次無意的抱怨,卻在回信中看到了三女兒的政見天賦,當下喜極,通過她在書信里的遠程操作,立刻扶搖直上,就連如今升任丞相,也有她的一份力。
現今朝野動蕩,奪嫡之爭已經暗潮涌動,光是靠信件描述已經無法讓蘇掩好好判斷,而且,她也確實到了快及笄的年紀。
差不多該談婚論嫁了。
蘇持遠把接小女兒回府的所有事宜都交給了一向中正的老夫人,而老夫人對庶出的子女從不大上心,便只隨意指了個婆子,叫了三兩個小廝,趕著一輛小馬車去接人了。
靜心庵后院廂房。
這庵子在燕南城郊外,離城里一日半的行程,來接人的馬車早上出發,終于在隔天晚上到了。
兩名長相一般無二的雙胞胎少女正在整理著行裝,火紅色的婢女衣衫,看起來多少有精神一些。
屏風后面傳來悉悉索索的衣衫滑動的聲響,不一會便從屏風后面轉出一名少女,一身素青衣衫上描繪了幾朵雅致清幽的荷花,幾只蝴蝶更是栩栩如生,因著還未到及笄,因此只是將雙鬢的長發別至耳后,用繡了荷葉的青色發帶挽住,臉上還蒙著一方若隱若現的白紗,只露出一雙燦若星辰的眸子來,更是顯出三分空靈七分優雅,竟是一時讓人看呆了去。
見兩個婢子一身紅衣如霞,少女輕輕開口:“剛剛不就讓你們換了嗎,怎么還穿這一身?”
兩個婢子一名相思,一為紅豆。相思沉穩,紅豆機靈,雖為姐妹,卻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在這種情況下,搶先開口的,必是紅豆無疑了:“小姐,這紅衣穿著多精神呀,我們在這庵中一待就是許多年,好不容易熬到回府,可不能讓他們看輕了去。”
她抿唇一笑,淡淡道:“傻丫頭,蘇府家大宅大,你們姐妹雖武藝高強,到底是斗不過人家層出不窮的心機和算計的,老夫人說著中正,實則看不上我們庶出一脈,你們打扮成這模樣,難免讓老夫人覺得艷俗,有些喧賓奪主的味道了,到時反而落人口實。那蘇府后宅,到處都是城府心計,一舉一動都要防著別人的算計,今日回府,若是不能給老夫人一個好印象,日后即便有爹爹護著,也是斗不過大娘的。”
相思連忙拉過紅豆,垂首恭敬地說道:“小姐說的是,倒是我們思慮不周了,那照小姐的意思,我們穿什么好呢?”
少女歪了歪腦袋,略一思索,便開口道:“去年靜海師太不是送了你們一套淺藍色的冬衣嗎?就穿那個吧。”
兩姐們聞言齊齊應了聲是,便將衣服從行囊里翻了出來,到屏風后面換上。
剛穿戴整齊,就聽外面大嗓門嚷嚷了起來——
“小姐!你可收拾好了嗎?我們相府之中都是親眷,用不著濃妝艷抹,左右也沒外人的。”
這話,是影射她刻意裝扮要回府勾搭男人?
說的這么大聲,是生怕別的香客聽不見?
紅豆魯莽,正要推門教訓那婆子一頓,卻被蘇掩伸手制止,轉而輕聲道:“這便是宅門的爭斗,若控制不好自己的脾氣,便是自己親手把致命的把柄往別人手里送,要怎么做,看好了。”
說罷,推開了門,相思眼疾手快地將一件棉布絨里的簡單氅子給她披上,她自己伸手拂了拂大氅,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道:“嬤嬤久等了,只是多年未曾歸家,心情總歸是激動難掩,因此多花了些時間平靜平靜,想必嬤嬤位高權重,也不會和我一個庶出的小姐計較吧?”
那婆子頓時噎了口氣,上不去也下不來,只蹬了雙眼睛看著她,也不知該作何反應。
這話頭,她要是接下了,便是藐視主子,哪怕她是庶出,那也是小姐!豈是她一個做下人的可以議論的?要是不接,那也是在主子面前托大,與藐視主子有何分別?
站在蘇掩身后的紅豆見狀,忍不住掩唇一笑。
蘇掩借此又下一劑猛藥:“嬤嬤恕罪了,我這兩個丫頭都是街上撿來的,沒教過什么禮數,嬤嬤千萬別見怪,我替她們給您賠個不是。”
一個恕罪,一個賠不是,硬是把那婆子嚇出了一身冷汗來,抬頭一看她面紗下似笑非笑的嘴角和一雙美眸中暗藏的警示威懾,頓覺這三小姐可不好惹!
忙硬扯出一個笑容,笑的牙不見眼,滿臉奉承,向她躬身道:“三小姐這說的什么話,真是折煞老奴了,是老奴嘴笨不會說話,三小姐大人有大量,還請三小姐別跟老奴一般見識……”
她勾唇一笑,大人有大量?不好意思,她很小氣,一點也不大量,而且還是非常之小氣!
小氣到什么程度?
睚眥必報!
于是便略一福身,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嬤嬤是府中老人,想必也深知府中規矩,我這兩個婢子不懂禮數,不知嬤嬤可否教教她們如何行禮?”
婆子臉色一僵,這才想起自己壓根沒給這位三小姐行過禮!連忙彎下身子行了個大禮,滿臉賠著笑:“讓三小姐見笑了,實在是老奴太著急一時給忘了,還請三小姐見諒,若是兩位姑娘學會了便出發吧,莫誤了時辰才好。”
她倒是不急,還施施然回頭問了句:“可學會了?”
相思上前一步學著那婆子的動作向她施了一禮,垂眸道:“學會了,小姐。”隨后又轉過身來向那婆子拘禮,“多謝嬤嬤教導。”
“對了嬤嬤,不知那時辰具體是何時?老夫人最是重禮,太早太晚恐都會惹得老夫人不快,到時,我不過被責問幾句罷了,嬤嬤卻是逃不了一頓杖責。”
一番話似是無心實有意,輕松點醒了那婆子。
后天是十二月初八,老爺交接好職位照理是要在新的府邸開宴會的,正巧老夫人壽誕將至,索性連壽宴也一起辦了,所以老夫人交代過宴會開場前必須要到,而夫人卻讓她故意延誤,讓三小姐壽誕開場后再到府中,讓她在老夫人和眾賓客前出丑,如此一來,老夫人自然不敢當著眾人的面重責三小姐,為了顧全蘇府的顏面,反而會將過錯都推到他們這些個做下人的身上,哪怕打殺了也是有可能的!
想到這里,那婆子渾身一顫,錢財和性命哪個更重要當然不必細說,到時夫人那邊也只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給三小姐就是了,于是立刻照實回答:“雖老爺升官的旨意已下,真正交接卻是在明日,交接完了以后,初八正巧是臘八節,老夫人的壽誕也快到了,老爺的意思是三喜臨門,壽宴也一塊辦了,所以老夫人囑咐讓三小姐晚宴前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