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周一,黃老師開了班會,她站在高高的講臺上宣讀成績排名:“我念一下班上前十名,第一名秦婉璐,語文九十六,數學九十二;第二名方鳴謙,語文九十五,數學九十;第三名李響,語文九十,數學八十五……”
念完排名黃老師說:“那現在我們開班會,從前十名里選班干部,我們先來選一下班長,前十名的同學里有沒有想當班長的?舉手我看一下。”
前十名里有幾個人紛紛舉了手,方鳴謙看了看第一排的秦婉璐,她沒有舉手,方鳴謙也沒有舉手。黃老師掃視一圈說:“那這樣,我先任命秦婉璐當班長,秦婉璐同學,你到講臺上來。”
秦婉璐走上講臺,笑瞇瞇對著班上同學揮揮手算打招呼。
“大家鼓勵一下秦婉璐同學好不好?”黃老師帶頭鼓起了掌。
教室里響起熱烈的掌聲,舉在半空中的手紛紛放了下去。
“好,選完班長,我們再來選學習委員,有沒有同學想當學習委員的?”
照舊還有幾個人舉著手,黃老師看了一圈,無視那些高高舉起的手臂:“那我任命方鳴謙當學習委員,方鳴謙,你到講臺上來。”
方鳴謙抖了一下,走到講臺上,臺下黑壓壓的人頭,他咧開大嘴對他們笑。
“大家也鼓勵一下方鳴謙同學。”黃老師鼓起掌來。
教室里又響起熱烈的掌聲,方鳴謙臉上漲得通紅,又是害羞又是興奮,心怦怦直跳。接下來黃老師任命了其他班干部,李響當了數學課代表,天天來喊他上學的毛曉波當了勞動委員,身強力壯長相英俊的朱曉軍當了體育委員,嬌滴滴的廖紅蓮當了文藝委員。選完班干部,黃老師又解釋了各位班干部的責任分工,方鳴謙豎起耳朵聽著學習委員的職責,主要是收作業。
講完這些,黃老師接著下達了一個任務:“你們回家量一下身高和尺碼,這幾天報上來,學校要每個班級訂校服,夏天穿的兩套,秋天冬天穿的兩套,一起是七十五塊錢,你們回去跟家長說一下。”
“訂校服雖然是自愿原則,但是我要求班上每個同學都訂,除非家里有特殊情況,尤其是班干部,要起到帶頭作用。”黃老師看了看她選出來的班干部,“以后參加各種集體活動都要穿校服。”
“黃老師,”同班張芬秀舉手問,“什么是特殊情況?”
“就是家里比較困難,沒有錢訂校服。”黃老師說,“我知道有的同學家里比較艱苦,尤其是住采場的同學,家里四五個人,只靠爸爸上班一份工資,這種情況,可以來辦公室找我單獨說。”
安排過訂校服,黃老師又重新調整了座位,她把方鳴謙從最后一排調去第三排,和孫雪婷當了同桌。中午只外公家吃飯時,方鳴謙對外公外婆說:“公公婆婆,黃老師讓我當學習委員,管收作業,還要我們量一下號碼訂校服。”
李錫生聽了眉開眼笑:“你以后要聽黃老師的話,好好表現,當了學習委員,公公獎勵你一下,你想要什么獎品?”
方鳴謙轉轉眼珠:“我想要小人書。”
李錫生點點頭:“那我去給你買。訂校服的事情你跟你爸爸講,叫他出錢。你號碼報大一點,大一點不要緊,你還要長個子的,以后穿正好。”
下午放學回了紅磚樓,方鳴謙把自己當學習委員和訂校服的事情向方木根匯報,方木根臉色陰晴不定想了半天才開口說:“一下子訂四套校服,以后長個子穿不上怎么辦?”
方鳴謙說:“公公叫我報的時候報大一號,以后長個子也能穿。”
“我們家又不是沒有衣服穿,要訂什么校服,你衣服多得都穿不完,不訂不訂。”
“那別人都訂校服,我不能不訂吧?黃老師說了班干部要起帶頭作用。”
李秀蘭走過來:“班干部?你當班干部啦?”
方鳴謙點點頭:“黃老師讓我當學習委員了。”
“這樣,”方木根揮手宣布,“你先不要報,明天去看看你們班上有多少人訂,回來再說。”
禮拜二,黃老師帶了幾套秋冬校服樣品來,藏青底色黃條紋,讓他們每個人都試穿了三個不同號碼比較大小。試穿過校服,一群人圍著秦婉璐開始登記姓名報號碼時,方鳴謙溜到走廊外面去玩了。下午上課時他走去秦婉璐桌前問:“班上有多少人訂校服了?”
秦婉璐撓撓頭:“一大半,哎,你要訂多大號碼的?”
方鳴謙臉上一熱:“我還沒量身高,也沒想好要不要訂。”
秦婉璐瞇起眼看他:“你是班干部怎么能不訂?你快點回家量,黃老師說這個禮拜五就要收錢報上去。”
下午放學回紅磚樓,方鳴謙對方木根說:“爸,我們班三十幾個人都訂了,校服我也看過了,還蠻好看的。黃老師說最晚禮拜五要交錢。”
方木根置若罔聞看著新聞,新買的日立彩電熠熠生輝,電視上正在報道氣功大會。高燕溜進來找方鳴謙玩,方鳴謙又說了一遍,方木根不耐煩地揮揮手:“跟你說了再看看,你急什么,不是禮拜五嘛,禮拜四再說。”
方鳴謙還想再說什么,方木根狠狠瞪了他一眼,端起桌上泡著紅茶菌的茶缸喝了一大口水說:“你們在房間里不要吵啊,我要去練功了。”
方木根從廚房里拿了一個鋼精鍋走去陽臺,過了幾分鐘方鳴謙和高燕躡手躡腳走到門邊偷偷張望,月光下方木根坐在一個板凳上,頭上倒扣著那只鋼精鍋,雙手合十發功,凝神聚氣吸天地之精華。高燕想笑,方鳴謙一把捂住她的嘴拖去走廊上,走到單元外兩人才一起笑起來。
“謙謙哥你爸在干什么?”高燕捂著肚子,“干嘛把鍋戴在頭上?”
“你講話聲音小一點,不要給他聽到啦,”方鳴謙朝高燕擠眉弄眼,“他在練氣功,頭上套鋼精鍋可以接受宇宙信號,就跟電視天線一樣。”
“氣功是干什么的?”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爸現在天天搞這個,電視上也天天在講氣功,你公公練不練?”
高燕搖搖頭:“我公公喝那個紅紅的茶,他說要弄點雞血來,用針管打進去,可以治病。”
對門單元陳振威爸爸陳子健從房間里走出來,手里也拎著一口鋼精鍋問方鳴謙:“你爸爸開始練了沒有?”
方鳴謙點點頭:“陳叔叔,你們為什么都要練這個啊?”
陳振威從背后冒出來:“氣功你不知道啊,很厲害的,可以隔空打物!”
他說著蹲了個馬步,對著方鳴謙嗬嗬叫著隔空打了幾掌:“有沒有感覺到我的內力?”
方鳴謙趔趄退了兩步配合陳振威說:“跟抓癢一樣。”
他們幾個人笑起來,陳子健摸摸方鳴謙的腦袋說:“你們好好玩啊別打架,我找你爸爸練功去。”
禮拜三,方鳴謙回家又提訂校服的事,這一回方木根發了火,三拳兩腳把方鳴謙打去沙發角落:“你天天催命一樣在這里催催催,我沒錢給你訂校服!”
方鳴謙指指日立彩電:“你都有錢買彩電,還沒錢給我訂校服。”
方木根揪著他的頭發前后左右搖:“我的錢怎么花要你管?你明天就去跟黃老師說,我們家窮!沒錢!不訂校服!”
方鳴謙想到全班穿著校服,自有自己與眾不同,就格外犯愁。禮拜四上午他在課間休息時溜進辦公室,畏畏縮縮來到黃老師面前,扭扭捏捏說:“黃老師,我爸爸說我家窮,沒錢,不訂校服。”
黃老師看看方鳴謙:“你家窮?沒錢?不訂校服?你撒謊,下午喊你家長來一趟。”
方鳴謙局促不安:“黃老師,我沒撒謊,我爸真這么說的。”
“那喊你爸爸下午來一趟,我倒要問問你家到底有多窮,連七十五塊錢都出不起。”
方鳴謙臉上熱辣辣燙起來:“我中午不回家的,我中午在外公家吃飯。”
“那就喊你外公來一趟。”黃老師斬釘截鐵宣布。
中午在外公家吃了午飯,方鳴謙思想斗爭一番,還是找了李錫生:“公公,我爸不給我訂校服,黃老師喊你下午去學校一趟。”
“你爸爸為什么不給你訂校服?”李錫生揚起眉毛,“這點錢都舍不得出?”
“我不知道,反正他要我去和黃老師說,家里窮,沒錢,不訂校服。”
李錫生把一套暫新的《岳飛傳》往桌上一擺:“小人書我給你買了,你不許帶到學校看,聽到沒有?”
方鳴謙點點頭:“公公,以后別人都穿校服,就我一個沒有校服穿,他們要笑我的,我還是學習委員。”
“我下午去問問黃老師,”李錫生說,“你這個爸爸啊,也太小氣了。”
下午放學后,黃老師把方鳴謙喊到辦公室,打開本子問:“你外公給你出錢了,你要報什么號碼?”
方鳴謙報了自己的號碼,黃老師說:“一個月后發冬天穿的,夏天穿的要等明年發。”
吃了晚飯,方鳴謙趴在桌上寫作業,李錫生來了,一進門就問方木根:“你這個老子怎么當的?小鬼要訂校服你都不出錢?”
“阿爸,你坐下說。”李秀蘭站起來關了門,走去廚房泡了一杯茶端過來。
“我們花錢有自己的計劃,”方木根遞了一根良友香煙給李錫生說,“訂校服這種事不在計劃內,我沒有錢給他訂校服。”
李錫生黑著臉,站起來在客廳里走了一圈,又打開陽臺門看了看,轉身抬高嗓門說:“你有錢喝這個什么紅茶菌,有錢種月季花,有錢買打蟲藥,有錢買這些亂七八糟的氣功雜志,有錢抽良友,就是沒錢給你家兒子訂校服?”
“我不跟你吵,”方木根搖頭晃腦,“我有自己的管教方法,你不要干涉,溺愛對小鬼不好。”
李錫生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嚇得方鳴謙心砰砰跳,他從桌上跳下來,站在門口準備隨時逃跑。
“溺愛?!給小鬼訂校服叫溺愛?你去問問他們班有幾個人沒有訂校服?別人都訂,就你家不訂,小鬼在學校要不要給別人笑話?老師都要看不起他!”
“別人笑不笑我管不到,他自己衣服多得都穿不完,還訂校服?訂了不穿還不是浪費?”
“你不要跟我講這些沒有用的,今天黃老師喊我去學校講了這件事,我出錢訂好校服了,這個錢你現在拿來給我,七十五塊。”
“我沒有錢!”方木根喊起來,“也不出這個錢!我兒子就是不訂校服,你們誰出錢是誰的事!不要問我要。”
方鳴謙把門打開一條縫溜了出去,躲在門外聽客廳里的動靜,高燕過來問:“謙謙哥,你爸爸又怎么了?”
方鳴謙豎起手指叫高燕不要說話,豎起耳朵聽著里頭的動靜。
“叫你出這點錢你就不愿意了?從小到大,我們給你帶兒子,你出過幾個錢?生下來三天勤囡就抱回家養,你一個月給多少錢?八塊錢!八塊錢能買什么?我告訴你,英雄牌奶粉可以買一罐半!還是講了你們幾次,才一個月給十五塊錢生活費,兩人大人一個小鬼天天在我們家吃飯。兒子給你養到五歲,你說自己帶,你自己怎么帶的?天天打他罵他,這些我管不到,現在上學要花錢了,你就這樣當老子?連訂個校服都不肯出錢?!”李錫生連珠炮一樣轟著方木根。
“阿爸你講小聲點,給鄰居聽到不好。”李秀蘭說。
“哦,你們也知道要臉皮啊?”李錫生嗓門更大了,“小鬼要錢訂校服,你當老子的不給錢就算了,還要打他,還要他自己去學校說家里窮,沒有錢訂校服,這都不怕人笑話,還怕我說幾句?”
“我怎么樣養兒子還輪不到你來教!”方木根激動起來,扯著嗓門尖聲尖氣喊,“你們字都認不到幾個,還管什么學校里的事!”
“是,我們是不認字,文盲,大老粗,但起碼有一點,我們曉得一件事,做人要講道理。”李錫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