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太久，郭達感覺自己的前三十多年都沒這么久過。
每天他都能記起那些人的名字，看著他們在武器下碎裂、流血，看著他們嘶吼、絕望，看著他們一個個死去。
死去的時候念著他的名字，帶著厭惡和仇恨。
可他必須冷著臉，繼續去訓練他們，能多活一日是一日。
活著總比死了好。
他見到了沈毅，一個叫做風搖的小男孩兒，長得俊美，卻目光中帶著仇恨和茫然，更帶著一股子絕望。
一如他一樣。
他開始訓練沈毅，讓他開心的是，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對戰斗有著極高的敏銳，簡直就是天生的戰士。
他開始傾囊相授，沈毅果然沒有讓他失望，從一場場戰斗里活了下來。
而這個孩子，眼中的絕望，卻一天比一天深刻，眉心里都帶著郁結的死氣。
和他一樣。
他看到了王令敵像是訓練新兵一樣訓著沈毅，卻因為打不過沈毅而強撐臉面，這讓他想起了什么，久違的露出了絲笑容。
幾個月后，他們死了。
王令敵、亨澤、金仲、寒革英、徐六。
他們死了，死在了沈毅的刀下。
郭達心中像是堵了一座山。
他們是真正的戰士。
為了戰友活下去而犧牲，沒錯，這才對，這才是聯盟的戰士。
當年他的隊長，也是為了救他，在一場戰斗中犧牲了，每個聯盟的士兵都有這樣的覺悟，在戰場上，老兵可以死，新兵不行。
這是他們的傳統。
因為他們是軍隊的未來，是聯盟的未來。
他看到了沈毅掩面嚎啕大哭，頹廢喪志，他實在忍不住，忍不住想要吼他。
站起來！新兵！
誰他娘的讓你哭了！起來！拿起你的武器！為他們報仇！
可他說不出口。
怎么去報仇，拿什么去報仇？
那叫送死，不叫報仇。
郭達記住了這五個戰士的名字，牢牢的記在心里。
他準備帶沈毅一起走，一起逃出去，自己已經老了，可是他還年輕，萬一自己死了，他還可以繼續背負著他的信念，繼續去復仇！
可就在這個時候，意外出現了。
小蘭懷孕了。
這是一個讓他絕望，卻又欣喜若狂的消息。
六年來，他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日日夜夜仿佛被夢魘纏身，他做夢都能聽到那些人的吶喊。
他會做噩夢，一天比一天嚴重，他時常在半夜顫抖掙扎著醒來，看到自己孤身一人在黑暗里。
他的精神還能堅持，還沒崩潰。
可他知道不遠了。
就在一天晚上，他掙扎顫抖著醒來，滿頭大汗，看到了坐在他床頭心驚膽戰的小蘭。
她手中握著毛巾，伸出手想替他擦拭額頭的汗水，目光中帶著溫柔和憐憫，有些害怕的看著他。
他就住在奴仆房，因為這里讓他多少能安心一些。
小蘭說，她每天都能聽到他做噩夢，像是喊著什么，害怕他出事，就想過來看看。
那一刻，這個女人的目光就像是水一樣，把郭達的心融化了。
那是他六年里睡的最安心的一晚。
小蘭成了郭達的女人，可是這個消息沒有人知道。
他們只敢在夜間悄悄相會，小蘭會握著他滿是繭子的手，看著他入睡，那個時候，他才能安心入睡。
可郭達心，一天比一天沉。
他知道，他帶不走小蘭，這個溫暖了他的心的女人，會成為他們路上的累贅，帶著她，逃不開那些追殺。
他在信念和私欲中掙扎徘徊。
信念最終戰勝了。
他為了這個信念，掙扎茍且了六年，他不能放棄，他的背上，背著上千條老兵的冤魂。
可這個時候，小蘭告訴他，她懷孕了。
她很害怕，因為一旦被人知道了，她就會死。
郭達絕望了，他知道，這個時候，他放不下了。
他三十六了，他沒想到過自己會有孩子，還能有孩子。
他再一次掙扎徘徊，這一次他決定帶上小蘭走，他心里想著，風搖那小子已經長大了，他應該能帶走小蘭。
實在不行，他就留下來斷后，讓他們逃。
他相信沈毅會完成他的信念，他準備找個適合的時間，告訴他這一切。
告訴他，你還有復仇的希望！
撿起你的斗志，拿起你的刀，逃出去，去找到那些人，砍下去！
可就在今天，就在他準備好了一切的時候。
小蘭死了。
懷著他的孩子死了。
郭達心中的那個自己，也死了。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六年太久了，他原來等不了那么長的時間，曾經的一腔熱血早就涼了，只剩下了一股信念支撐著自己。
可現在，信念也塌了。
他現在只想復仇，只想把那個女人的頭顱砍下來，為她和他們沒出世的孩子報仇。
六年太久，他只想要現在！
剩下的，就交給他吧。
…………
郭達沒有直接告訴沈毅，他講完了自己的故事，抽出一把匕首，插在地上，看著沈毅。
“你記住了他們的名字了嗎？”
“白陸十七集團軍，陸編二三三師，七旅十九團四連，王令敵、亨澤、金仲、寒革英、徐六！于聯盟新歷九五二七年，為掩護戰友撤退犧牲！”
兩個人紅著眼，面對面，沈毅感覺自己的牙都要咬碎了，可他還是沒忍住自己的眼淚。
郭達帶著瘋狂的目光，看著他。
“新兵，收起你的眼淚，記住你的使命！”
“復仇！”
郭達撿起匕首，遞給沈毅道：“刻上他們的名字！”
“王令敵、亨澤、金仲、寒革英、徐六……郭達。”
沈毅握緊了匕首，在那個烙下了奴印的手臂上，一刀一刀的刻下一個個名字，血一滴一滴的留著，沈毅的眼淚也一滴滴落著。
直到他刻下最后一個名字，郭達。
他還活著，可就要死了。
郭達忽然粗暴的擦去沈毅的淚水，他再一次死死的盯著沈毅。
“記住你的使命，不要讓他們白白犧牲！所以，收起你的眼淚，你現在不是垃圾佬，不是角斗場的戰士，你是一名新兵！知道了沒有！”
“是！長官！”
郭達笑了，咧著嘴，揉了揉沈毅的頭發。
“下面，記住路線，一定不能出錯！”
“是！長官！”
確認沈毅記牢了路線，郭達起身，面容嚴肅的向著沈毅敬禮。
沈毅含著眼淚，笨拙的回禮。
“你一定會取得勝利！”
“是我們，我們一定會取得勝利的，長官！”
郭達轉身離去，步履穩健，再不想以前那樣頹喪，這一刻后，他不是那個角斗場教官，他是聯盟的軍官，一名即將奔赴戰場的戰士。
沈毅再不問郭達為何不愿離去。
因為掩護新兵是他們的傳統，這一刻后，也是沈毅的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