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衣來拜訪后不過數月，忍宗便傳來了哀訊。

按照羽衣最后的遺命，其喪儀一切從簡，但他畢竟是世人眼中令人敬畏不已的「六道仙人」，舉凡得知消息的宗族村落，無不派了人日夜兼程地前來吊唁，此節固與其愿相違，卻也是無可奈何了。

而他臨終之前所宣布的繼承人選，也是引起了紛紛議論。

然而議論歸議論，卻并無幾人提出異議，在那些額手稱頌的許多人中，真正能夠明了羽衣深意的不過寥寥，其余多半仍是未解其為何舍棄天賦出眾之長子而立平庸之次子，只不過為了在一個寬宥的宗主管理下更為自得之故，才有意不問。

世人之愚鈍，實在可見一斑了。

及至阿修羅正式接任忍宗、昭告天下之日，由于時間更為充裕，得到消息而前來道賀的宗族更是多到難以計數了。

不過這也并不違背羽衣之初衷，畢竟，喪儀從簡是因他個人好清靜，但接任儀式卻應是一場盛典才好，愈多人來賀，忍宗之未來便應愈穩固了。

以月神族裔——現在該稱為天華一族了，與忍宗之淵源，曲縈兩次均未缺席，但卻并非與其他宗主、族長等一般大張旗鼓，而僅僅如同那些個尋常百姓一般低調而來，端得是不顯山不露水。

在這一場盛典中，她本也不欲多留——忍宗新舊交接，本就有甚多雜務，她怎么也算是新任宗主的故交，若是有意盤桓，對方自然也不能慢待，便是叫人家徒增麻煩了。

然而作為新任宗主兄長的因陀羅竟然并未在主座一席人中——以他的脾性，不喜這些個場合本是無甚可詫異的，但這總歸是整個忍宗的一樁大事，更兼是阿修羅的重要時刻——因陀羅平素再怎么冷若冰霜、漠不關情，與這唯一一個弟弟感情也是甚篤，此際竟連面都不露，便有些奇怪了。

她心中揣了疑慮，終于還是在首日快要散場的時候遞了私人的拜帖，帖子是下給因陀羅的妻子輝漪，實際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因陀羅與阿修羅兄弟兩個成親均是在約莫十一二年前的光景，不過前腳后腳的差別，前者娶的是忍宗一位老人的女兒，與他算得上是青梅竹馬了，后者則是在外歷練時結識了一位名喚紙籬的平民女子——說是平民女子也不盡然，其父亦是當年經由羽衣喚醒了體內查克拉存在的那許多人之一，只不過選擇了云游傳道，并未常駐忍宗。

紙籬的性子更活潑純凈些，待人一腔熱忱，輝漪則是溫柔細膩，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雖然出身成長的環境、連帶著性情都有許多不同，但妯娌兩個處得倒是不錯，兩人均與曲縈年歲相仿，借著新婚賀喜時的東風結了緣分，一來二去，彼此交情便穩固了下來。

曲縈由忍宗的弟子引入內室，果然見夫妻兩個均在此間。

這一見，她便覺出不妥來了——若說因陀羅平素的神情只是冷清的話，此際竟顯得有些沉冷。

而這只怕還是他會友時有所收斂的面色。

而坐在因陀羅身畔的輝漪眼波流轉，在二人身上流連片刻，便站起了身來——這一動作，叫另外兩人同時將目光投來，因陀羅眉心一蹙，似有不虞，曲縈亦是遞出了詢問的眼光。

“我今日晚間原本是有約的，但那不過是尋常的閑會，不能與阿縈遠道而來相比——不過，總不好隨意爽約，總要親身過去告一聲罪，才好專心致志地招待阿縈你。”

“我來去一遭大約小半個時辰吧，阿縈不妨先與因陀羅敘一敘舊，稍后我們姐妹再聚。”輝漪歉意地說道，“也就是阿縈你與我們是老交情，我才敢這么中道而走——還請你莫要介意。”

“輝漪言重了，今日之事，應當告罪者是曲縈才是，沒有事先商量便貿然登門，平白叫你為難。”曲縈輕聲道，“輝漪但去無妨。”

隨著輝漪離開，會客室中便只余下兩個人了。

此情此景，本該有些尷尬才是，但因陀羅往往是心如古井，難以用常人心思度量，曲縈也并不是等閑便被牽動心念的那些人，是以明明處在這么一個無從啟題的境地，竟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

輝漪正是太了解這二人的性情，這才不怕冷場地抽身而去——沒有自己在中間，他們交談起來反倒是深深淺淺、全無掛礙了。

“方才我對輝漪說我貿然登門，確確實實是貿然不假——我來拜訪你們兩個，本是臨時起意。”

“臨時起意——因為在外邊沒有見到我么？”聽到曲縈認可，因陀羅的神情仍是淡漠如初，“你明知道，我一向不喜歡那些個鬧嚷，不在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往昔自然是沒什么奇怪的，可今日是不同的，你連面都不露，倒也不在乎阿修羅不高興了么？”曲縈捧起桌上的茶水，因那尚且溫熱的水汽，睫毛不自覺地抖了一抖。

因陀羅沒有接話。

“羽衣殿在感受到自己大限將至的時候，便前來我天華族地，將一些身后安排告知于我——我族與大筒木一脈的淵源，你是知曉的。”

“那時候，他仍在猶豫，是該選你，還是該選阿修羅。”

“想要成就一片安定盛景，必然需要一個寬和仁厚的領袖，卻又缺不得雷霆手腕。這兩節，你與阿修羅各得其一，而又欠缺了另一節。因此，羽衣殿十分難以抉擇。”

“后來他終于下了決心……這決心，是我勸他下的。”

因陀羅的神情終于出現了些微波動：“你一向不愿意介入這些事，這次為什么例外？”

“因為羽衣殿本心便是屬意阿修羅的。”曲縈說道，“雖然這兩節的重要之處本是不分伯仲，但經歷過輝夜姬之墮落，他心中的天平，便已經不自覺地傾向于前者了。”

“其實這也不足為奇，人一旦有了力量，便容易變得傲慢，輝夜姬如是，你如是，便連羽衣殿自己，也沒有例外——羽衣殿將力量分給眾人，也是希望能夠改變這懸殊的力量差別。適合成為領袖的人，從來不是力量強大的人，而是進可登高一呼、眾人歸附，退亦可混跡于蕓蕓眾生之人。”

“而你本心并不愿意理會這些俗務，只是因為責任，才盡心竭力，不是么？凡俗之人不解爾心，脫俗之人不過寥寥，接任忍宗，于你非但不是助力，反倒成了掛礙。”

“羽衣殿希望的，便是你們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道路，互不相擾，而又能彼此扶持，阿修羅為你料理俗務，而你為他掃平障礙，各抒所長，開忍宗安平盛世。”

“羽衣殿離世太過倉促，有許多安排，都未能盡善盡美，許多打算，連自己都沒有理清理順，只得將最緊要的諸事排定。他很信賴你們兄弟二人，相信他那些沒有盡善盡美的安排都不會成為你們的阻礙，所需要的，不過是一點時間。”

“也許，并不是一點時間。”因陀羅搖了搖頭，眉宇間的一絲沉冷已悄然褪去，“無論如何，多謝你，曲縈。”

“我很高興，你是我們的朋友。”

我很高興，我唯一的朋友，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