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5日，這一天陰雨連綿，小區里那片粉白相間的薔薇叢開得正艷。差不多相同的季節，空氣中也是這樣彌漫著花香，那些年的青春年華也是這樣，被粉艷艷的薔薇覆蓋著，關于初戀的記憶將她帶回那個和他產生交集的那一年。

亦是春日，某個周日的下午，高中生返校，晚上還要自習。林慕煙搭乘的公交晚了點，眼看著就要上課遲到。頭天晚上剛下過雨，路邊的薔薇花瓣上還盈著昨夜的雨珠，亮晶晶的，嬌艷得像是佩戴水鉆發卡的惹眼少女。那衣著隨意的追風少年騎著單車從她身旁飛馳而過，車輪激起的一灘水恰巧濺濕了她的褲管。

慕煙屈膝蹲下，掏出一張濕巾擦拭著腳上的白色回力帆布鞋，低頭間不知那犯錯的少年已折了回來。

“林慕煙？”

慕煙抬頭，看到他牽著單車走向自己，這才發現原來罪魁禍首是同班同學程晞珩。

慕煙微皺的眉這才得以舒展，回以一個“原來是你”的禮貌性微笑。

“搭我車嗎，你要遲到了吧！”程晞珩大手一揮道。出于人道主義，他邀她共享單車，但其實內心是拒絕的：畢竟男女有別，學校八卦的長舌婦又很多，且此前從未與女孩子有過任何交集，真是尷尬，可誰叫他弄臟了人家的衣服呢。

程晞珩是個令教師界都“俯首稱臣”的問題學生：成績差，愛逃課，時而桀驁不馴時而嬉皮笑臉，經常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若不是今日在此相遇，慕煙或許都已忘記她還有這么一個同學。

然而，遲到是要交罰款一百大洋的，慕煙的眼前浮現父母那滄桑的臉龐，囊中羞澀戰勝了她的遲疑。

慕煙索性提起裙子，干脆利落地坐在踏板車的后座上，看著程晞珩發力踩著腳踏板，后腦短短的發隙間已冒出晶瑩的汗珠，不由得心內長嘆：我是否該減減肥？其實她也并不胖，只是臉上有點嬰兒肥，跟時下流行的小V臉相比，少了嫵媚精明，多了幾分清純可愛。

其實，相對于成績墊底的程晞珩同學，自己在別人眼里或許也是一朵奇葩，在這個以經濟實力和家庭背景劃分學生地位的遠尚中學，工薪階層出身的林慕煙與那些身著名牌的同學顯得格格不入。

家境貧寒，那么她為什么還是被青城市最有名的貴族學校錄取呢？這也是她心中未解的一大謎團。只記得中考結束后不久，爸媽接了個電話便喜上眉梢的將錄取通知口頭傳達給了她。到了遠尚中學之后，她才發現自己與他人的差距。

被同學排擠，不僅僅是因為自己平凡的家境，還有來自班主任那莫名其妙多出來的關心：給她安排環境最佳的宿舍，最有益視力的課桌位置，最聰慧的同桌----白羽生。

白羽生，高顏值高智商的遠尚校草，校內人稱“三師兄”，原因是每次模考年級排名總是雷打不動的千年老三，雖為此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誰讓天外有天。然而林慕煙的學習成績并沒有因為有這個成績優異的同桌在側鍥而不舍地輔導而得以提升，還是直線似的不上不下。

停好車，和程晞珩一起踩著上課鈴聲步入高一《1》班的課堂，騷動的班級突然安靜了些，似乎對這對同學的同框出現感到詫異。白羽生亦是不屑的瞥了一眼不學無術的程晞珩，那是出自優等生對差生的態度，然后給了林慕煙一個質疑的眼神。

“我差點遲到，他騎車送我一起過來。”慕煙解釋道。

白羽生聞聲點了點頭，然后一頭扎進了題海。

班長李星淇走上講臺，清了清嗓子，“大家停一下，我們推選一位下周將要舉辦的春季運動會女子五千米項目的參賽人員，請同學們自薦或推選一下。”

林慕煙閉了閉眼，扶住了額頭，心想何必走這種形式，這種出力不討好的活兒肯定會一次不落的降臨在她的頭上。

班長話音剛落，教室里立刻亂成一鍋粥，沒想到推選慕煙的呼聲會和高玥那個家境殷實的小公主旗鼓相當，林慕煙扭頭看向高玥，她正嘟著嘴生悶氣，問了白羽生才知，高玥上周剛得罪了校長的外甥女周曉夢，周曉夢在學校里的地位可謂是眾星捧月一般，怪不得高玥會和自己一樣被推選呢。

李星淇面對這個二選一的窘境也是為難的撓了撓頭，向林慕煙投來求救的信號。高玥也傳來紙條，請求林慕煙自告奮勇，酬勞是一雙新版的粉色耐克鞋，慕煙面對這種威逼利誘，憤憤地一口回絕。

高玥死纏爛打，再次傳來紙條：我有哮喘，拜托！

本來想著治治她的公主病，但看到“哮喘”二字，慕煙的心卻一下軟了，手不自知的舉了起來，“還是我來吧。”

說過便后悔莫及，下周春季運動會，五千米，大姨媽加上低血糖，真的吃得消？

坐在角落里的程晞珩一直擺弄著手中的圓珠筆，教室里所有的事情仿佛都與他無關。

這周，運動會拉開帷幕，果不其然，大姨媽如期而至，林慕煙咬緊牙關忍著經痛。隨著一聲槍響，女孩子們勢如破竹般飛奔起來，林慕煙一邊賣力地在跑道上轉著一圈又一圈，一邊回想著比賽前班主任的那句叮囑：只要不是倒數第一就好。如果連這么細微的要求都達不到，真心有點兒對不起班主任的百般關照了。

然而，體力卻在一點點消耗，頭暈目眩的林慕煙的耳邊逐漸沒有了聲響，那些在場外加油助威的同學并未察覺到她逐漸慘淡的臉色。直到她重重摔倒在跑道上。

一個飛箭般迅速的身影奔向了她跌倒的方向。

慕煙回過神來的時候手上已經打著點滴，環顧下空蕩蕩的醫務室，只記得有人抱著她跑了起來，藥水的作用下，低血糖的癥狀逐漸減輕，臉色也慢慢好轉，直到回到班級問起同桌，白羽生才面無表情的告訴她，那個送她去醫務室的男生正是程晞珩。

林慕煙回頭看向程晞珩所在的位置，他正在和旁邊的男生嬉笑打鬧，細想他也真是一個奇怪的人，雖然長了一張棱角分明的帥臉，但卻擁有著幾乎被班級所有女生嫌棄的能力，然而被女生排斥的他又能在男生中獲得較好的口碑。

程晞珩本來正咧著嘴放聲大笑，余光察覺到來自前方的女孩的注視，身體不由地直了起來，然后若無其事的撓了撓頭。不一會兒就收到了她的紙條：謝謝你上午送我去醫務室。

仿佛從此刻開始，兩人便產生了千絲萬縷的關系。比如，以前經常逃課的程晞珩開始頻繁出現在課堂上，做不出題被罰站的時候也不再作出不以為意的表情，每次看到林慕煙起身去交作業本，他便立刻趕過去，將自己的作業本放在她的本子之上，幸運的時候還能與她四目相對，從她眼睛里讀出盈盈巧笑。

周五下午是每個高中生最企盼的“放虎歸山”日，林慕煙背著書包隨著人流走下樓梯，不小心聽到了走在前面的男同學A與程晞珩的對話。

A湊近程晞珩，低聲耳語道：“對了，你有沒有請個神婆給你驅除晦氣？”

“什么晦氣啊？”程晞珩不解道。

A繼續竊竊私語：“就是，我聽說男生的手如果染上了女生的大姨媽，會倒霉很久的！”

程晞珩一聽A是在提運動會當天送林慕煙去醫務室發生的尷尬事件，立刻拿手肘戳了戳A的手臂，示意他就此打住。

猛然聽到這句，林慕煙可以想象為什么那天程晞珩會將她放下之后便閃的遠遠的，一定是為了避免尷尬吧。

A眉飛色舞地還想說些什么，突然發覺林慕煙就在身后，立刻轉過頭來緘默不語。

程晞珩察覺到A神色慌張，回頭看到林慕煙閃避的眼神以及漲紅的臉，怪不得上次聽到班里的女生在討論什么“姨媽門”事件。

幾個聽熱鬧的看到當事人的反應，忍不住傳來幾聲竊笑，林慕煙推開人群朝校門跑去。程晞珩張了張嘴，然后追了上去。

直到跑出了校門，林慕煙才在那片綻放的薔薇叢旁扶著胸口歇腳。

“以你現在的速度，你那天要是不倒，五千米的冠軍非你莫屬呀！”

林慕煙循聲回頭，看到程晞珩正從單車上下來，然而，此刻的慕煙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那個運動會上救了她，卻又讓她尷尬不已的人。林慕煙快速向前走著，程晞珩仍舊緊追不舍。

這個沒眼力見的，這種時候都快尷尬死了，還不快閃開，追什么追！慕煙默念道。

出于窘迫，也出于無話可說，林慕煙沒有理睬他，繼續朝前走。

“你別理他們，他們就是學習壓力太大，好不容易發生點兒有趣的談資，所以......”

有趣？林慕煙止步回頭，給了他一個怒不可遏的眼神。

程晞珩會意，做了一個閉嘴的手勢，然后牽著單車默默走在她身后不遠不近的位置。

大約跟了兩站公交站，林慕煙終于忍無可忍，鼓足勇氣質問他為何還不走開。那厚臉皮的男孩嬉皮笑臉地摸了摸后腦，“我怕你一生氣再給氣暈了，那就不值了。”

“不會的，你快回家吧，被人看到影響不好。”慕煙謹慎道。

“我家附近那個公交站臺，不就是你回家搭乘的站臺嗎？上車吧，我帶你一路。”程晞珩做了個邀請的手勢，鬼使神差的，林慕煙上了車。

這樣的話，她面對的就是他的后背了，總比他一直在身后跟著，讓她差點不會走路要好的多。

香樟花濃郁的氣息和薔薇的芬芳融合在一起，交織成初夏最浪漫清新的香氣，男孩載著女孩從高大的香樟樹蔭下穿流而過，成為了這座城市中無人在意的一道風景，卻在兩人的心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多年后，林慕煙回憶起這個場景，依然記得那天微風剛好，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灑落在他的白T恤上，明明滅滅的光圈在他的臉上跳躍，春光再好抵不過你上揚的嘴角。

如果不是那場意外，或許他們會是另一種關系。

目送林慕煙搭上公交車，程晞珩開始企盼每個周日下午的到來。仿佛就是從這里開始，每周兩次的接送林慕煙回家和返校成為了兩人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林慕煙和程晞珩接觸久了才發現，人真的不能一概而論，雖然程晞珩成績差，但是他豁達，樂觀，對未來充滿希望，他熱愛生活，常常將家里養的一對成了精的貓狗的趣事講給慕煙聽，而對于林慕煙來說，自己那些迷惘的，自卑的，傷感的，胡思亂想的瑣事，都能稀釋在他開朗的笑容中。

校園生活枯燥、冗長而又乏味，被各種數理化難題壓榨著的林慕煙更覺壓力山大，數學試卷發下來，那鮮紅的59分像是刺在心頭的匕首一樣令人難受，而身旁白羽生試卷上的滿分標志則像是綻放的嬌艷花朵，嘲諷一般躍然紙上。林慕煙不免感嘆人與人之間巨大的差距。最后排的程晞珩則滿不在乎的將那畫著個位數的試卷折成了紙飛機。林慕煙突然意識到，從某種意義上講，她和白羽生之間的差距不就是程晞珩和自己之間的差距嗎？即便當下的程晞珩是無所顧忌的，可是，未來呢？

呵，又在胡思亂想了。

林慕煙晃了晃腦袋，自己居然在十幾歲的年紀，擔心起程晞珩的未來，還是先擔心自己那飄搖的理科吧。

耳邊是白羽生耐心細致的分解步驟，林慕煙對最后一道大題卻還是一頭霧水。

“真的笨！”白羽生無奈地嘆了口氣，恨鐵不成鋼道，“這都第三遍了！”

林慕煙挫敗皺起的眉毛幾乎可以掛上秤砣了。

“你記住，高考的時候，最后一道大題若真是一籌莫展，你直接放棄為妙，把時間留給檢查前面做過的題目上，知道了吧？”白羽生囑咐道，這招舍小保大可謂是上策。

林慕煙點了點頭，白羽生便一頭扎進題海，任由周曉夢如何呼喚也不理睬。

“哼，就知道教林慕煙，也不關心關心其他弱勢同學。”周曉夢不滿地嘟噥著。

“老師只讓我帶動林慕煙一個人的學習成績，你的成績還是交給你同桌吧。”白羽生不耐煩地轉頭道。

周曉夢扭頭看了看同桌的齙牙和青春痘，直接雙臂一疊假寐起來，看到大美女這幅“寧愿去死”的反應，齙牙哥尷尬地斂起了笑容。

晚自習結束，程晞珩像以前一樣帶了一包薯片送到林慕煙的宿舍樓下，“餓了吧？”

林慕煙道了聲謝謝，然后意味深長的看著他。

“怎么了？”程晞珩蹭了蹭自己尖銳的下巴，轉而痞笑道：“是不是很帥？”

林慕煙報以一個大大的白眼，憂心忡忡道：“你成績那么差，怎么考大學？”

程晞珩一聽如釋重負，“我還以為是什么，你那么嚴肅的表情快嚇死我了，實話跟你說，我沒想過上大學！”

女孩錯愕的張著嘴，不可置信地看著程晞珩，沉默半晌后，她快速轉身上樓，留下了摸不著頭腦的少年傻站在原地。

這個不思進取的家伙！

程晞珩不明白的是，雖然林慕煙只是一個家境普通的女孩，在被父母突然扔進上流階層中，她的骨子里燃起了一種不服輸的精神。她不愿意哈腰附和，不愿意被人瞧不起，不愿意墊底，所以才會在沒有天賦的情況下仍舊努力學習，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得到平等的對待。而對于毫無渠道的林慕煙來說，讀書考大學是她唯一的出路。而現在，程晞珩告訴她，他不想讀大學，他們之間第一次產生了分歧。

冷戰，是女孩子常用的手段，林慕煙也很擅長。

沉寂了幾天，在給她寫了幾張紙條都石沉大海之后，程晞珩終于沉不住氣，居然在晚自習課上眾目睽睽之下將她從座位上拉了出去，鐵門將背后的陣陣驚詫聲關在了教室之內。

林慕煙嚇得不知所措，責怪他太沖動，想要折回卻被他用力拉住，長這么大，女孩終于體會到了男女之間的生理差距，她根本無法掙脫。

程晞珩太心急，扭疼了女孩的手腕卻不自知，后知后覺的他只好連連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我太用力了。我知道我們之間產生了一些矛盾，可是，你能不能聽聽我的想法，是不是我平時太吊兒郎當讓你對我產生了誤會？其實我有自己的規劃，以后你會明白的，你盡管去做自己想做的，考大學，升職加薪，但是，無論你在哪兒，我都不會離你很遠的，你明白嗎？”

程晞珩一番急切的表白讓林慕煙無法應對，雖然清水似的接觸了那么久，卻從沒說過喜歡她。所以，他剛才的意思是，他會一直守護她？

女孩低著頭，偷偷瞄了程晞珩兩眼，才發現男孩的臉頰微微泛紅，那個樣子，真是百年難得一見。

林慕煙抿著嘴輕笑，程晞珩看著她上揚的嘴角，懸著的心終于安全著陸。

那時候的少男少女，都認為說過的話一定不會變，然而承諾不會幸免于來自現實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