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夏日,剛剛結束了游玩行程的高一年級似乎還沉浸在興奮之中,物理課上,戴著金絲邊眼鏡的男老師耐心細致地講解著試題,試圖將散了心的同學們的注意力一一集中起來。
門外的柳樹上傳來早蟬刺耳的鳴叫聲,程晞珩托著腮,眼睛定格在林慕煙給他貼了張路飛畫像的桌角上,看起來心不在焉,耳朵實則是在一字不落地收納著老師的聲音。正靜氣凝神著,手肘突然被同桌輕輕戳了兩下,他這才從速度和加速度的關系中回過神來。
“干嘛?”程晞珩問道。
同桌指了指窗外,“那個人站那兒半天了,好像一直在看你。”
程晞珩順著同桌指引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一個形跡可疑但是為他所熟知的婦人一直站在那棵歪脖子柳樹下,葳蕤的柳枝將她的上半身擋得嚴嚴實實,自是看不清面容的。但是一雙腳不停地彳亍著,似乎很是焦躁。
每次來找他,她都是這樣一幅怯怯懦懦的樣子,說怕給他丟人。
程晞珩故意斜頭歪腦地舉起手,無須多作解釋,物理老師便推了推眼鏡,也是懶得多說一句,然后像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水草般無力的手,示意他盡管自便。坐在前排的林慕煙順著老師的視線望去,見程晞珩正悄無聲息地從后門走了出去,直到墻壁擋住了她的視線,便無跡可尋了。
“認真聽講。”一旁的白羽生低聲提醒道,低沉的側臉看不出表情。
林慕煙遂拿起筆,在本子上圈圈點點,將老師講解的要點一一記下。
程晞珩心不甘情不愿地往楊柳樹的方向走著,眼睛有意漫無目的地看向別處。那婦人見到他走近,立刻撥開了礙眼的楊柳枝,神采飛揚地湊了上來。
“晞珩,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媽媽提前來看看你。”王桂云連忙小心翼翼地放下臂彎里攬著的一籃子土雞蛋,還有今春剛采摘下來的洋槐花做成的香噴噴的蒸菜,雙手拉住兒子,一邊搓著他的肩膀,一邊繼續道:“好孩子,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沒錯,在人家齊家錦衣玉食吃慣了,想不長個兒都難。”程晞珩話里有話道。
“就是就是,莫仲淵可是答應了我的,不會虧待你的。”王桂云假裝聽不出兒子的言外之意。
低頭看著地上的土雞蛋和蒸菜碗,想起彼時齊婉言那句“什么犄角旮旯地兒產的東西,有沒有病毒還不清楚呢,拿去丟掉。”,程晞珩的眼睛空洞而又凄涼,語氣也是充滿無奈,“都說了讓你不要帶東西過來了。”
王桂云不以為意,繼續陪著笑,拉著兒子聊起往事,“這蒸菜拿去給你莫叔吃吧,他最好這口了,你們城里可沒這東西。以前年輕的時候,村里日子苦,你爸和你莫叔兩個人就合計著偷人家的雞蛋充饑,被人家逮著栓在樹----”
“行了,東西我收到了,你快回去吧。”程晞珩不耐煩地打斷道。
王桂云來一趟不容易,出個門心里還放心不下家里的雞鴨鵝犬,哪肯就此打道回府,便從懷里抽出一張粉色票子,鍥而不舍爭取道:“晞珩啊,媽帶你吃X德雞去,我看電視里那些小孩----”
“我還得上課呢,哪有時間----”
程晞珩這邊話音未落,中午下課鈴便打臉似的響了起來,不免心中暗罵:shit!
王桂云倒是眉開眼笑的模樣,心想連老天爺都幫著她,怕也是心疼她轉了三趟車才來到這城堡似的學校,見到她王子般的兒子。
程晞珩沒去X德雞,就近找了家咖啡廳,點了兩份紅茶拿鐵,心想著等喝了咖啡,下午課的時候他應該也不會瞌睡了。
王桂云第一次喝咖啡,想著這樣苦哈哈的飲料還能賣三十塊錢一杯,城里人的錢也忒好掙了,怕是腦子瓦特了,才會花錢受這份兒罪。
“您還有什么話說嗎?”程晞珩的語氣中透露著疏離。
“媽就想再看看你唄,哎呦呦,瞧瞧我兒子,一年比一年俊了!”王桂云不遺余力地夸贊著程晞珩,伸出手想去摸摸兒子帥氣的臉蛋,程晞珩卻一下子唯恐避之不及地閃開了。
“哼。”少年冷哼一聲,這么好的兒子,當初不還是拱手相讓了?
她從來都沒問過自己,是愿意和親生母親在一起過苦日子,還是愿意披上華麗的外衣,寄人籬下地過著如履薄冰的生活!
她就那么自作主張的,同意將七歲的他送到她眼中的豐衣足食的家庭,將這份骨肉親情決絕離斷!
什么“二少爺”?她以為他很稀罕!
所以,他怎么會對她有好氣呢!
可是,事已至此,為了報答莫叔的養育之恩,他只能硬著頭皮向前走。
王桂云尷尬地收回了僵持的手臂,嘆了口氣,“媽知道你怨我,可是媽也沒辦法,我大字不識一個,怎么能教育好你呢?你爸那個沒良心的,一狠心撇下咱們孤兒寡母......嗚嗚嗚”說著便假意哭出聲來,邊抹著干澀的眼角邊偷看兒子心慌神亂的表情。
程晞珩四下看了看,見鄰座的顧客都在瞅他們母子,迫于壓力無奈地壓低了聲音,“您小點兒聲行嗎?”
王桂云趁機得寸進尺,“那你叫聲媽,這么多年都沒聽你叫過了。”
“我不叫。”程晞珩身子斜,死死靠在沙發凳子上,一幅寧死不從的樣子。
鄰座的顧客一臉不解地看著程晞珩,心想定是個讓父母操碎了心的叛逆少年,仿佛下一秒就會跳出來大罵他一句“不肖子孫”似的。
母子倆僵持了會兒,王桂云敗下陣來,看時候不早,怕耽誤了兒子的課程,也怕家里的母豬餓著了,便起身走了。
望著母親留下的土雞蛋和蒸菜,再望著她染了霜色的發髻,程晞珩的眼眶突然酸脹得生疼。
追憶到七歲那年,他剛來到齊家,習慣了晚上鉆母親被窩的程晞珩一個人睡在空曠的大床上,恐懼和黑暗吞噬著他幼小的心靈。他很想爬到莫叔的膝蓋上,問他什么時候能將他送回到媽媽那里。可是,莫叔總是很晚回家,他就在客廳里點了根蠟燭,這樣他就沒那么害怕了。一直等啊等,莫叔終于回來了,卻是一身的酒氣,根本無法回答他的問題。聞聲趕來的齊阿姨從臥室里怒氣沖沖地走過來,頤指氣使地怒罵著莫叔,身后是齊屹辰哆哆嗦嗦欲哭無淚的樣子......
后來,他逐漸習慣了一個人睡覺,媽媽的面貌也逐漸模糊。再后來,莫叔和齊阿姨也不再爭吵了,因為他們仿佛都變成了啞巴。
他想著,等以后有出息了,將莫叔的恩情報答了,他便能重獲新生了。他以為,他還要繼續獨自漫長而無聊地成長很久,沒想到林慕煙卻出現了。
這個有趣的小丫頭,豐富了他水墨畫般非黑即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