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有些同情艾方耀。

七年前，艾方耀的爸爸就是電信局的局長，他媽媽是農(nóng)業(yè)局的副局長，工作都非常忙，現(xiàn)在事業(yè)上成就應(yīng)該更大，只會更忙。

不可否認(rèn)，排除其他，艾方耀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很優(yōu)秀，很大部分的原因，應(yīng)該是他自己夠爭氣。

許多糖摒除雜念，客觀地想。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他和她還是有些相似的，或多或少，都缺失父母的陪伴，只不過她更慘而已。

想起爸爸，許多糖不禁仰了仰頭。

————

她記得爸爸去世的時候她小學(xué)剛畢業(yè)。那個暑假，爸爸媽媽還有哥哥，為了慶祝她小學(xué)畢業(yè)，即將步入初中，從小女孩變?yōu)橐粋€少女，特意帶她一家人去郊外踏青。

她穿上媽媽給她新買的小裙子，哥哥送給她的小陽傘，愉悅而歡快地大手拉小手，往公交站臺走。

“嘀嘀嘀————”是爸爸的手機響。

爸爸走到一旁接電話，許多糖安靜地和媽媽哥哥站在那里等。

不一會，掛掉電話的爸爸就帶著歉意說：“局長家里的電話壞了，要我?guī)兔θタ纯淳€路。”

許多洋有些不滿：“爸爸，今天是周末啊，不用上班的。”許多糖也跟在一邊頻頻點頭。

爸爸慈愛地摸了摸女兒的臉蛋兒：“可是爸爸是一線維修工，周末雖然不用去坐班，但只要有需要，還是要趕過去的，這是爸爸的工作，乖，媽媽也可以帶你們?nèi)ィ爧寢屧挘砩匣貋恚职衷诩易銗鄢缘募t燒肉等你們，好不好？”

許多糖記得最后公交車來了，媽媽就急著把她和哥哥拉上了公交車，車子駛離公交站臺，透過車窗，她看到爸爸在下面沖她揮手，微笑……

但當(dāng)天他們從郊外回來，許多糖并沒有吃上爸爸燒的紅燒肉。

推開門，她的家里站著幾位陌生的叔叔，面容沉重。但身上的工裝是她熟悉的，她的爸爸也穿，應(yīng)該是她爸爸的同事吧。

“爸爸呢？”許多糖開口問。

“……李嫂，許強同志走了……意外。”

許多糖沒聽懂，就聽媽媽“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癱軟在地，哥哥也跟著哭，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是看到媽媽和哥哥哭，就覺得害怕，她也哭。

后來，再大一點，許多洋告訴她，爸爸是因為操作不當(dāng)，不慎搭上高壓線，觸電身亡。

媽媽是個溫柔脆弱的女人，爸爸去世后第三天，就撇下她哥和她，一個人抹黑投了護(hù)城河。后來，許多糖時常想，她的媽媽算是愛得深沉么。反正，如果將來她有了自己的孩子，無論發(fā)生什么事，她肯定不會丟下她們，去嘗這時間冷暖。

————

鬼使神差的，許多糖又折了回來，“我家住這附近，我爸和他爸以前是一個單位的，晚上，我可以讓我哥來陪夜。”

在場的所有人均是一愣。

艾方耀也一樣。

一時病房里，氣氛有些詭異。

文寧高中看著散漫無序，但校風(fēng)一直是不流行明目張膽的戀愛，但允許彼此心知肚明的曖昧。

眾人看許多糖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長。

許多糖趕忙慫慫地解釋：“我就是好心，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緊接著，又是老孫頭率先發(fā)言：“哦，不，同學(xué)間互相幫忙是值得提倡的，那就麻煩你哥哥了。”

不然，就是他這個班主任責(zé)無旁貸了。

……

艾方耀半臥在病床上，已恢復(fù)慣常的似笑非笑，沒受傷的那只手搭在床邊的欄桿上，有一搭沒一搭的地敲著，似病房里發(fā)生的事與他無關(guān)。

那勁勁兒的德行落入許多糖的眼，就莫名有些窩火，她真是夠賤的，欺負(fù)她這么多回，她就一時心軟，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主動要求照顧他，而且這事還沒和許多洋通過氣。

*

下午的時候，許多糖就被請到了教務(wù)處，一同來的，還有徐嬌，上午的流血事件她們是在場的，學(xué)校想第一時間掌握事件的來龍去脈。

教務(wù)處處長指著許多糖，“你說，是誰先動手的？”

徐嬌搶著回答，“是曲泰明，這事和我們沒關(guān)系，那個艾方耀也是看他們欺負(fù)許多糖，仗義相幫。”

“仗義？看把你們給能的，以為演武俠劇呢。有事別動手，都說了多少遍了，如果真有人欺負(fù)同學(xué)，可以告訴老師啊，不行直接來教務(wù)處，講道理，講道理，懂不懂？！”

許多糖心里頭暗嗤，曲泰明那種人，仗著家里有幾個臭錢，還有他那個女朋友朱珠，一向目中無人，拉攏了一圈不良青年四處欺負(fù)同學(xué)，還和校外的黑社會有牽扯，很多同學(xué)都怕他們。有一個女生，不過多看了曲泰明一眼，就被朱珠帶著人堵在女廁所，扒光衣服，澆了滿頭滿身糞水，最后害得女生患上抑郁癥，休學(xué)了。

最終，朱珠那邊推出來一個小太妹頂罪，學(xué)校就把那個小太妹開除了，朱珠至今還在學(xué)校里逍遙。

許多糖卻不懼，無關(guān)艾方耀。

就是要一個公道，于是鄭重而又誠實地講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

聽得教務(wù)處處長臉紅一陣白一陣，“行了，都回去吧。”

下午的課，許多糖上得有些心不在焉，課間去廁所。

蹲在馬桶上正噓噓呢，聽到隔間外有人提她的名字，還有艾方耀，洗手池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和一段聲音不大不小的對話。

“哎，那個十班新轉(zhuǎn)來的艾方耀，為了許多糖和曲泰明打架了。”

“許多糖？瞧著文靜秀氣的，原來也是一只有縫的蛋。”

“噓——小聲點，小心曲泰明找你麻煩，當(dāng)她心尖寶貝呢。”

“你當(dāng)朱珠是死的？”

“這下有好戲看了，依朱珠那個性子，怕不會輕易過去。”

“艾方耀第一天就英雄救美，一見鐘情？還是一見發(fā)情？”

“哈哈——”

女生之間笑著互相推搡，想蒼蠅看到臭雞蛋一樣興奮。

……

“嘭”的一聲，外間的嬉笑被打斷。

許多糖踢開隔間門，怒氣沖沖地盯著那兩個女的臉。卻也僅限于此，她不是朱珠，帶顏色的字眼說不出口。

最后，只吼“閉嘴——”就跑出了衛(wèi)生間。

心煩。

下午的課結(jié)束，許多糖收拾書包，有些走神，她已經(jīng)和老孫頭請了晚自習(xí)的假，準(zhǔn)備早點回去告訴許多洋。

同時又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八卦會不會傳到唐宇的耳朵里？

唐宇，文寧高中的校草。她暗戀的對象。

高一時，兩人是同桌。唐宇是班長，她是英語課代表。

唐宇家住炸雞店對面，他媽媽開了一家麻辣燙店。周六回家兩個人坐同一班公交。那班公交特別擠，高一那會唐宇就已經(jīng)一米七五，許多糖只有一米六，每回擠公交，他都站在她的身后，低醇的嗓音時不時響在她頭頂：“小心，扶好。”

許多糖聽了就會往前傾一傾，下意識地回頭看他，清爽的短發(fā)，五官俊美，戴著一副銀框眼睛，胸前斜挎著書包，一派稚嫩的儒雅風(fēng)流。

她就抑制不住胸慌氣短。

高一下，學(xué)期結(jié)束前，要填寫選科申請表。許多糖偷偷瞄過，唐宇填的是政史，她滿心歡喜，這也正是她的選擇。許多糖想等高二新學(xué)期開學(xué)的時候，她就向他表白。

可是，高二開學(xué)，當(dāng)許多糖候在教室里等了一整天，也沒有看到唐宇來報道。

后來，她才知道唐宇改了主意，最后一刻跑到老師辦公室，選科項目改為物化。

欣然和驚喜化作濃重的失落。

彼時，她在高二十班，學(xué)政史。唐宇在高二三班，學(xué)物化。

少女的內(nèi)心無理地把這視作一種背叛。

在那之后，放學(xué)的時候，兩個人仍同坐一班公交，但許多糖就刻意在教室多磨蹭一會兒，估摸唐宇上了前一輛，她才去趕下一輛。但每回在校園里，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他，還是心怦怦然的。

所以，許多糖仍不想有任何關(guān)于她的不好的，尤其是男女方面的曖昧消息傳到唐宇耳朵里。

……

初中三年艾方耀欺負(fù)她的事，許多糖丁點也沒有向許多洋抱怨，提都沒提。

許多洋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妹控，小時候，成天抱著她不放，在他眼里，其他人都是小兔崽子，都想欺負(fù)他妹，幼兒園和小學(xué)上下學(xué)都是許多洋手牽手帶著。如果一切按著既有的軌跡走下去，許多糖應(yīng)該沒有多少機會被艾方耀欺負(fù)才對，但在她小升初的那一年，許父許母相繼離開，那時，許多洋不過十七歲，高二，只是一個未經(jīng)世事的少年，家庭的重?fù)?dān)轟然砸在他稚嫩的肩膀。

她做不到再讓他為這些小事分心。

那一個月，許多糖每每回想，都覺得不真實，像是一場夢，開始見到平時不怎么見到的人，參加很多悲傷的儀式，她內(nèi)心混沌、迷茫、不解，卻基本不會哭，而會看到許多洋沉默地流淚。大約一個月后，吊喪的人都走了，家里變得冷清，周圍瞬間安靜下來，進(jìn)進(jìn)出出的只有許多洋和她，許多糖才開始發(fā)覺原來一切都是真的。晚上，她會做夢，夢到爸爸，還有媽媽，半夜大哭。醒來，開門就是以前父母在時根本不用面對的問題，比如生活費、學(xué)費、生計……

身邊的長輩都會說：“別太傷心，但好好活著。”

許多糖記得父母喪事辦完的那天，許多洋摟著她坐在空蕩蕩的客廳。

“妹，以后就我們倆了。”

許多糖抬頭，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不是什么時候，許多洋竟然半頭白發(fā)。

“許多洋。”她從小就這么叫他。

“嗯？”

“我們也去死吧。”她突然說。

許多洋霍地起身，怔愣了幾秒，又緩緩坐下。

“許多糖，哪天我死了，你再去死。”

“……好。”

“說話算數(shù)。”

“算數(sh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