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周舟和路濤是大學同班同學。大三那年，余周舟19歲的時候，成為了路濤的女朋友。做路濤女朋友讓余周舟對自己有了全新的認識，她從來沒想到像自己這樣沒有驚艷外表的女孩兒，居然有一個男孩可以這么愛她、這么細致入微地照顧她。大概是中學期間長期的丑小鴨形象讓余周舟已經習慣了自己沒什么異性緣的狀態，猛然出現一個把她捧在手心里的男生，讓她一時覺得自己在夢里。

初戀，總是這么甜蜜又美好的吧！

大三大四的那兩年，余周舟感覺自己好像泡在蜜罐子里一樣。兩個人從來都沒有爭吵過，一次都沒有。那時寢室里的人正在熱議《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電視里的男女主角從來都不吵架，但最終上演了恐怖的家庭暴力。寢室里的姐妹們把最大的擔心頒發給了余周舟，因為大家都覺得他們倆太不可思議了，怎么會有從來不吵架的情侶？糖果還曾給余周舟提了個建議：找點什么事兒挑撥一下，說什么也得吵吵，不然真的很擔心電視劇里的事情發生。

余周舟覺得大家多慮了，她和路濤的性格，確實是怎么都吵不起來。余周舟是個大大咧咧的樂天派，而路濤特別隨和穩重，大學里的那些事情，有什么是值得他們倆吵一架的呢？

余周舟后來仔細想想，大學期間別說吵架了，連特別值得提出來講一講的大事兒都沒有。但大學戀愛不就是如此嗎？簡單地、愚蠢地、傻乎乎地、把無聊的每一件小事兒都捧在心窩里的。

在路濤的呵護下，余周舟心無旁貸地完成了自己的學霸偉業，一個嘉獎一個嘉獎地往懷里收。

路濤本不是什么優等生，但是畢業臨近，眼見著余周舟輕輕松松就拿到了保送中大的名額，路濤不得不發奮圖強一把。路濤的第一次考研失敗了，他干脆搬到中大旁邊陪讀，并在余周舟的鼓勵和幫助下，大學畢業之后第二年成功考上了中大的研究生。

對于一個在成長在鄉村普通家庭且長期表現平庸的男生來說，考上中大成為路濤人生中最大的突破和驚喜。路濤的父母也難掩激動，一度把余周舟當作恩人一樣供奉著。

余周舟和路濤鯉魚跳龍門，攜手邁入中大的傳奇故事，成為西大的一段佳話。

路濤雖然不像余周舟那么聰明，但他勤奮、踏實、有韌性，在中大表現很好，加上為人實在，很快就獲得導師的大力贊賞和強力扶持。然而就在路濤有機會碩轉博的2006年，通宵做完實驗的路濤暈暈乎乎從上鋪的床上掉了下來，隨后幾天都頭暈嘔吐不止。余周舟陪路濤看了好幾個醫生都不能確診。最后校醫院一位外聘大夫建議拍了一次CT，醫生終于發現，路濤的腦干附近有一個雞蛋大小的腫瘤。

當影像科的大夫把結果告訴余周舟的那一刻，余周舟還從來沒有想到過腦腫瘤這件事會在路濤身上發生，他那么健康、青春洋溢，生活比養生大爺還細致，怎么會是他呢？

“大夫，您剛才說可能是什么水母瘤？”剛剛聽到結果的余周舟顫抖著問，她對醫學一竅不通。

“髓母細胞瘤。”影像科大夫把這幾個字寫下來。

“哦，謝謝大夫。”余周舟的眼淚已經滾下來了，但是她不敢讓還躺在隔壁CT室床上的路濤看見她哭。

“髓母細胞瘤，顱內惡性程度最高的膠質瘤，這種瘤在小兒身上發病幾率較高，成年人比較罕見。當然具體診斷要等做手術之后。您可以給我們留個電話嗎？無論最終你們決定去哪家醫院做手術，我們都希望隨訪后續的治療，這個……看起來挺有醫學研究意義的。”CT大夫盡量小心地提出了要求。

余周舟忘了自己是怎么扶著路濤走回學校的，也忘了是怎么把路濤騙回宿舍，然后自己一個人拿著CT片去校醫院找那位外聘專家的。那一天，余周舟感覺全世界都在旋轉，而她又冷靜得可怕。

二十四歲的余周舟，沒有給自己留一點悲傷的時間，迅速扛起了照顧路濤的重任。她四處找醫生、聯絡路濤的家人、手術后陪著路濤一點點向前挪步、進行所有能想到的康復訓練。之后又開始輾轉帝都、魔都。連余周舟自己都沒想到，一個幾乎沒什么生活自理能力的她，居然在兩年之內學會了照顧病人、學會了看CT片、學會和各種各樣的醫學專家討論治療方案、學會了和房產中介以及房東打交道。

手術后，由于腦損傷，路濤走路蹣跚、說話開始含混不清，但余周舟能明白他在說什么。

兩年間路濤的腫瘤接連復發過兩次，伴隨著后續化療和放療帶來的脫發、眼球突出、行走障礙和智力下降，他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這兩年路濤全家都住在學校，他也一直保留著學籍，這是路濤導師為了能讓路濤享受學校的公費醫療而特別爭取到的。余周舟和路濤家人住在一起，一邊做著自己的研究，一邊竭盡所能地照顧了路濤兩年。

余周舟寫博士論文的這段時間，路濤坐在電腦前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敲完了自己的碩士論文。碩士論文不需要很長，但路濤寫了三個月。余周舟打開看時，里面有大量的錯別字和文法問題。她默默把所有的錯誤改好，交給路濤的導師。深受感動的導師豁免了路濤的碩士答辯儀式，直接上報學校申請通過。

2008年夏天，2004年入學的路濤和2003年入學的余周舟同時披上學位袍，在中大的校門前留下最后的合影。拍照之前路濤還帶著墨鏡，這是為了阻隔室外陽光對他眼睛的傷害。余周舟開玩笑說就這么拍照挺有個性，體現出黑社會老大以不法手段逼迫名校校長頒發學位之后的酷炫和目空一切。

這么說來，那天的氣氛其實挺輕松。路濤取掉眼鏡，牽動化療后有些僵硬的嘴角笑得很開心。

之后，帶著碩士學位的27歲路濤回到自己的家鄉。而26歲的博士余周舟只身一人來到香港。

余周舟17歲認識路濤，19歲戀愛，24歲經歷巨變，26歲與路濤分隔兩地。一段感情沒有人說結束，但生死鴻溝面前，空談堅持有什么意義？

余周舟看到過很多生死絕戀的電影和新聞報道，有辦病房婚禮的，有以死殉情的，有抑郁終身的……在路濤生病之前，所有的這些都可以讓余周舟感動地稀里嘩啦。而當鮮活的事實真正砸到她身上以后，余周舟發現除了竭盡所能為路濤治病以外，其他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那么矯情。

從那時余周舟就發現，自己做不了煽情的圣母。她是個可怕的理性主義者。

關掉腦中的回憶，關掉李子和糖果的對話框，關掉辦公室的電腦，余周舟回到自己的住處。

她已經從于飛那里搬出來了。現在余周舟住在石塘咀街市后門出來以后的斜坡一側，一條叫保德街的岔路里。正如于飛所說，這里比屈地大廈新多了。比屈地大廈更與時俱進的是，房東把整套住宅重新間隔，做成了一個個獨立的小房間，各間住戶也就有了自己的小世界和隱私。余周舟的那間房算比較大的，橫兩米豎三米半，一共七平方米，足夠擺一個上下鋪，一張書桌和一個小衣柜。

和余周舟同個實驗室的喬峰和他老婆就在隔壁，他們這會兒早都睡了。

走進自己的房間，余周舟倒了半杯紅酒。

上個月不知道從哪里看來的每晚喝紅酒可以養顏，余周舟就去超市買了一瓶，智利生產，價格便宜，超大容量，一瓶能喝好久那種。

余周舟坐在窗前，看遠處的星星點點，慢慢把紅酒倒入口中。她不懂得品鑒紅酒的優劣，任何酒在她口中不過是酸澀而已。

余周舟把酒杯放下，看到桌子上擺著一只小布狗，這只狗是大學時余周舟買第一部手機時抽到的獎品，她和路濤好似撿了大便宜似的興沖沖抱回寢室。

因為尺寸不大不小剛好可以塞在行李箱的縫隙里，這只小狗伴隨余周舟走南闖北了好多年。

“嘿，小家伙，你怎么在這兒？”余周舟瞇著眼對小狗說。

說完以后，余周舟愣了一下，她沒想到自己會對著一只毫無生氣的玩偶說話。但是很快，她發現這種對話的感覺很奇妙。

此時她特別需要說說話，但不知道找誰去說。這只小狗，這只沉默的、毫無感情又看起來憨態可掬的小狗，看起來是一位多么適合的傾聽者啊。

“咱們一起再喝一杯吧！”余周舟打開酒瓶，又倒了一杯，這一杯倒得很滿。沒等小狗回復，她已經一仰脖子把一大杯酒灌進喉嚨。

酒喝得有點猛，余周舟的心緒一下子飄起來。

“我這不算酗酒吧？”余周舟很清醒，但就是忍不住想說話。

“你看看，我這樣子是不是太搞笑了？”

“管他呢，誰會笑話我。”

“你說他們可笑不可笑？我的感情，我自己的感情，憑什么由你來要求我堅持下去？”

“你們感情上的失敗，為什么要把我墊在腳下，就是為了給你們尋求心理上的慰藉嗎?”

“你們不過是鬧鬧分手做做小三就痛苦成這樣，我呢？我連愛情都不敢提，我這是在談命，談命你知道嗎？”

“我是圣母嗎？我就得做個圣母嗎？我做個圣母婊還差不多！”

“我為什么要來香港？我不想離開他，可是我最終還是離開了……”

“你知道我每次給他打電話時心里有多緊張嗎？我怕自己說錯話，我怕他突然說出那句我不想聽到的話。”

“可是我們遲早要完蛋，遲早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