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賈珠從賈母處請了安,從后門出去,打鴛鴦的臥房前過,只見鴛鴦正獨自一人坐在那里做針線,留意一聽,隱約還有哭泣聲傳來。賈母曾命鴛鴦服侍過賈珠一段時間,鴛鴦的個性他是了解的,她斷然不是那種遇到一點難事就認慫難過的小姑娘,如今難得見她傷心流淚,想必是遇到了天大的難事,鴛鴦所遭遇的天大難事,昨兒聽寶玉在耳邊念叨了幾句,賈珠這會兒不免也猜到了一二,于是果斷推門進去。
鴛鴦見了賈珠,慌忙站了起來,一改臉上的悲傷,強顏歡笑,問道:“大爺,你是來見老太太的吧,不過這會子不早不晚的,來我這里做什么?”賈珠見她神情恍惚,也不急著多說,只是走近接過她手內的針線瞧了一瞧,只管贊好,然后放下針線,又渾身打量,只見她穿著半新的藕合色的綾襖,青緞掐牙背心,下面水綠裙子,蜂腰削背,鴨蛋臉面,烏油頭發,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
鴛鴦見賈珠這般看她,難免不好意思起來,雖也曾服侍過賈珠,但是在賈珠挨打養傷的時候,賈母心疼珠大爺,才命她去服侍的,因而她和賈珠之間并沒有過多的親近機會,更沒有肌膚之親,此前服侍的時候,賈珠待她也不過和普通丫鬟沒啥兩樣,何況賈珠娶了大奶奶李紈之后,就一直恩愛如初,始終沒有討要姨娘和納妾,更別說對那個丫鬟另眼相看了。如今,賈珠如此這般看她,鴛鴦心里便是覺得詫異,莫非珠大爺知道了大老爺想打她主意,或是受了邢夫人的托付,這會兒是勸說她來了?按理說前些日子邢夫人私下找她說的話并沒有外傳出去,她的珠大爺想必也不會知情,就連跟鴛鴦走得近的幾個丫鬟都不知道,邢夫人也絕無可能把此事和珠大爺商議,既然如此,她的珠大爺今兒是怎么了。
“大太太是不是來找過你?是不是說了些什么話,才讓你如此傷心欲絕?”
“大爺,你都知道了?”
“嗯,聽說了,大太太來找你說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了。”
鴛鴦聽了,不禁想起邢夫人說過的那番話,不覺紅了臉,低了頭不發一言。
原來,當日邢夫人來找鴛鴦,竟然占著自己一張老臉,故意向鴛鴦說了一些表面上好聽實則沒羞沒臊的話,說什么老爺跟前沒有個可靠的人,心里再要買一個,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來的不干不凈,也不知道毛病兒,買了來家,三日兩日,又要肏鬼吊猴的,說什么要在府里挑一個家生女兒收了,又沒個好的,不是模樣兒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這個好處,沒了那個好處,還說冷眼選了半年,才從這些女孩子里頭挑出鴛鴦來,說她是個尖兒,模樣兒,行事作人,溫柔可靠,一概是齊全的,要和老太太討了去,收在屋里,又說這鴛鴦比不得外頭新買的,她這一進去了,進門就開了臉,就封她姨娘,又體面,又尊貴,最后,還以小人之心說鴛鴦是個要強的人,如今被老爺看重了,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也堵一堵一些人的嘴。鴛鴦被邢夫人說紅了臉,自然堅決不答應,邢夫人要拉她去見賈母老太太,鴛鴦撒手不從,只低了頭不動身。邢夫人見她這般,便又說她是個傻丫頭了,放著主子奶奶不作,倒愿意作丫頭,三年二年,不過配上個小子,還是奴才,若是跟了大老爺賈赦,邢夫人的性子又好,不是那不容人的人,過一年半載,生下個一男半女,鴛鴦就和邢夫人并肩了,家里的人她要使喚誰都可以,那可是現成的主子,錯過這個機會,后悔就遲了。鴛鴦聽著,只管低了頭,仍是不語。
鴛鴦本以為這事還沒其他人知道,不想早已在園子傳開了。平兒笑她是新姨娘,鴛鴦聽了,紅了臉,怪道她們串通起來算計自己。平兒自悔失言,便拉她到楓樹底下,坐在一塊石上,把王熙鳳跟她說的始末原由告訴與鴛鴦。鴛鴦冷笑,別說大老爺要她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老爺三媒六聘的娶她去作大老婆,鴛鴦也不去。
平兒和鴛鴦正說著,只聽山石背后傳來哈哈的笑聲,二人不免吃了一驚,忙起身向山石背后找尋,不是別個,卻是襲人笑著走了出來,三人坐在石上,平兒又把方才的話說與襲人聽,臭罵賈赦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了。平兒叫鴛鴦和老太太說,就說自己已經給了璉二爺了,大老爺就不好要了,鴛鴦聽了啐平兒,襲人就說,叫老太太把鴛鴦許給寶玉,大老爺也就死了心了。鴛鴦又是氣,又是臊,又是急,罵這兩個蹄子不得好死的!平兒和襲人其實都在為鴛鴦擔憂,以大老爺的性子,雖然鴛鴦是老太太房里的人,老爺此刻不敢把拿她怎么樣,將來鴛鴦又不能跟老太太一輩子,終究也要出去的,那時落了老爺的手里,倒不好了。
鴛鴦打定主意,老太太在一日,她一日不離這里,縱到了至急為難,就剪了頭發作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樂得干凈。鴛鴦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沒上來,哥哥嫂子倒是在這里。說曹操曹操就到,鴛鴦的嫂子得知這個天大的喜事,來勸鴛鴦了。鴛鴦照她嫂子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說哥哥嫂子要把她送火坑里去,一面說,一面哭,她嫂子自覺沒趣,賭氣去了。
當天,襲人便把此事告訴了寶玉,寶玉義憤填膺,又不敢造次,便跑到賈珠這兒,在大哥大嫂的面前把這件事隨意嘮叨了幾句。在李紈面前,賈珠假裝不以為意,隨后才款款來到賈母后院,先給老太太請了安,最后悄悄走過鴛鴦的屋子。賈珠是晚輩,自然不敢明著幫鴛鴦,對付大老爺賈赦,不過他的心里已經有了計謀,只需過兩道坎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