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淳爺的眉眼和墨梅竟然有些重合。那種關心的眼神，卻是和墨梅很相似，想來，他們都是不大喜歡我的。

眾人圍著我們，連剛剛還嚇到花容失色的秦三少也偷偷從指縫里看我倆。淳爺勾著嘴角，并沒把我放在地上，只是緊緊抱在懷里連連發問：“月兒，是你么？真的是你！”

想來他一定是大好，都有足夠力氣抱動我。

孟三忽然過來低聲道：“淳爺，這是妖女，切莫上當！這幻化的美貌都是妖精的障眼法！”

淳爺并不為所動，手臂卻更緊些，一旁的顏風忙過來拉下淳爺道：“淳爺，身體還沒好全、快放下！要是再傷到自己，月兒小娘子要傷心的！”

重九云眉心微蹙，望我一眼后，毫無欣喜地點頭道：“妹子，沒想到你還活著。別使小孩性子，淳爺身體吃不消。”

我忙彎起手指在腰間道了句：“老爺萬福，請老爺放月兒下來……別、別把月兒扔出去……”

淳爺似是才緩過神，第一次沒把我扔出去，而是小心地扶我站好，在我腰間的手卻久久不撤去。

暖暖的、癢癢的。

我一一掃過幾個人，他們的目光絕對算不上友好，有懷疑、有憤怒、有不露聲色的疑慮，最后一位是關心和憐惜擰成的一股憂思。

此時，天冥道長隱藏剛剛的疑惑，一副模樣倒是慈眉善目，跟剛才見到的完全不同。

淳爺的手還沒有挪開的打算，腰間的溫暖愈加真切。他溫熱的呼吸從上而下，流落在我發上，目光也落在我脖頸露出的紅繩上。

夜風中，清幽的聲音飄來：“月兒，安府橫遭劫難，你能活下來實屬天意，這會兒過來大內做什么？救我？”

想起安府橫死的幾十口人，我含淚指下一臉狡黠的顏風道：“安府枉死很多人，月兒死里逃生出來。前日顏風說，讓月兒找人來救淳爺。”

我回眼望還在水缸里抹眼淚的秦三少。

淳爺匆匆掃過一眼身著羅裙的秦三少，低聲而溫和地問：“月兒不怕、我在！這位是月兒姐姐么？”

秦三少又甩著帕子嬌聲道：“哎呀呀，自己人那！可嚇死人家了！光知道抱我妹妹出來，也不知道把人家抱出來，你們幾個五大三粗、是做什么的？！”

孟三一動不動，重九云走過去搭著秦三少的手把他拉出水缸。

秦三少一雙鳳眼在顏風和重九云身上流轉，直到兩人都不自在地挪開視線。顏風看過秦三少后撇了撇嘴，望著淳爺低聲道：“既然來了，別在這兒說話，容易被人發現。那些個婆子被我下了藥，不到日出也醒不來，咱們進去商量！”

淳爺的大手忽然握住我手，拉著我往里永巷深處走，我只好低頭亦步亦趨地跟著。只是他掌心傳來的潮熱，讓我不禁總想抬頭看他的側顏。那樣微勾的嘴角，那樣微彎的眉眼，好似是我離開后一直在心里默默想念的。

巷子為何這么短？讓我多看看你不好么？

進到院子里，他回頭笑下，并沒松開我手。

“不好！這人怎么不見了？！”

隨著孟三的聲音，幾個人都朝房角圍上去，之見地上還留著一攤血跡，而劉二狗的人卻消失不見了。

天冥道長雖然老成，此時也不禁皺起眉頭，余光分明是掃向我和秦三少，最終也只是望著地上的血跡恨恨地咬了咬牙，那咯嘣咯嘣的咬牙聲，我聽的真切。

我假意害怕往后退一步，卻撞在身后秦三少的懷里。淳爺的手還緊緊拉著我，他猛然回頭，朝秦三少笑了下道：“月兒膽子小，見不得這場面。”緊了緊手，他拉我到他跟前，直接把我帶到房里。

秦三少狡黠的笑意左右顧盼，定然是他救走了劉二狗。

又欠他人情了！

小黑屋里只有一盞小油燈在搖曳，瘋子則蜷縮在角落里睡覺。我分開淳爺拉著我的手，走到瘋子跟前俯下身，她一定是做了美夢，睡顏如此祥和，長長的睫毛向上蜷曲，美貌依舊。

她的模樣，只會讓人想到“歲月安好”。我起身，轉過來問顏風：“她可好些？還是一直學別人說話？”

顏風走過來望著瘋子道：“還好，自從那日后，也不全是學別人話，竟也說幾句沒聽過的，不過含含糊糊，我也聽不清說的什么，總歸是吃的好不好，穿的好不好一類。”

這就奇怪了，我那日明明記得她說自己是皇后，還說什么孩子，而且她的夢境似乎昭示她過去的經歷。

我望向顏風，他和善地笑了下，但是眼神卻充滿期待。我明白了，也不想多問，淳爺忽然也過來拉我坐在他身旁。

他還輕喘著氣，必然是還沒痊愈。沒想到我的眼淚竟然真的可以救他。

我們坐在一張窄床上，定然也是那行事古怪的顏風為他準備的。

我剛一坐下，顏風就壞笑著對我道：“月娘娘，一屁股就做在棺材上，好不愜意！”

棺材？我騰地站起來，回望一眼，可不是一口黑漆棺材？！

顏風又笑著到我身邊，伸手在我額上抹一把，低低地笑道：“不過是個棺材，竟然就嚇到出汗，你真不是鬼？”

惡作劇？我剜他一眼，跺腳咬牙道：“你才是鬼、你們全家都是鬼！”

淳爺起身，站在我身后哈哈大笑道：“這兩日多虧這口棺材，白天有人來時，我就躲在里面，旁人倒沒人敢靠近。月兒，你看，我氣色是不是很好？”

我回頭凝望，果然氣色很好，眼見著雙頰染上紅暈，眼里泛著讓人挪不開視線的光。

好看。極好看！

天冥道長甩著拂塵過來，“淳爺，眼見剛才有人探聽，說不定已經暴露，此地不宜久留！來時貧道已經安排好去路，咱們快走吧！”

淳爺提著劍，再次拉起我手，輕聲道：“月兒，我們走吧，我帶你離開這兒。”頓了頓，他忽然挺直腰身緊握長劍：“等我們安頓好，我便去手刃仇人，為安府老小報仇！我安華淳絕不姑息害我之人！”

他眼里此時滿是怒意，猶如那日的熊熊烈火般。我指著熟睡的瘋子，對顏風說：“顏風，你背著瘋子，我們一起離開吧！”

顏風望著瘋子搖搖頭：“我還是在這兒守著她吧，你們記得我的好就行。她在這兒還是最安全的，了卻殘生罷了。我這就送你們離開。”

其余的人也都覺得帶一個睡著的瘋子不妥，我便不再強求，若有一日能再來，我定然要帶走她。

說不出這是為什么，她只是總能讓我想起自己的娘親。

我們跟著天冥道長，顏風斷后，在深宮中左拐右拐，秦三少哼哼呀呀地在后面跟著，一會兒說自己走不動要人背，一會兒說路不好走，一會兒又說自己的裙子都被割破了。

我們繞道一個荒涼的院子后面，這里荒草叢生，長到半人多高卻沒有修剪，腳下也是濕滑的鵝卵石子鋪就的窄路，秦三少的哼叫聲愈加惱人。

淳爺拉著我手輕聲問：“你姐姐好像身子很弱？”

他弱？怕是撒豆成兵都不在話下！

我想起從前聽到過的那個詞，便胡謅地回淳爺：“莫要理她，她一向喜歡勾引人。”

淳爺先是驚愕，之后便又拉我靠近他些，低聲道：“無論如何都是月兒的姐姐，以后莫要這么說她。”

我皺眉望著他，本以為這個詞是好意，清明和芒種之前討論時就說過我勾引淳爺，媚兒也說過我勾引皇上，難道我理解的不對？

算了，凡人的話千奇百怪，以后只要不是書上看過的，我還是不要講了。

我閉了嘴不再做聲。淳爺似乎有心事般，遲疑下又開口問：“月兒想來身子骨也弱不禁風，天黑路滑，這草里就是有蛇也說不定，我來背你可好？”

這人都在想什么？我姐姐身子弱，難道不該去背她么？怎的會因此聯想到我身子弱？

我不解地注視著淳爺，這種難以理解的待人方式還真是特別！

對視過后，淳爺訕笑了下。轉過身后我依舊被他拉著走。孟三卻不安分，大腳踏開野草，由后面追上我倆。

他走到我們身邊，低聲問我：“重九月，聽說你貪財私藏淳爺送給夫人的信物時，我明明捅過你一刀，你不但沒死，現在還好端端地站在這兒，可否給我解釋下？”

我笑了下，我給你解釋說玉皇山上最小的小仙兒給我療傷？解釋他及時行雨澆滅毒火毒煙救全鎮子叁萬多口人？

淳爺愣了下問：“我從沒要月兒幫我給夫人帶過信物，何出此言？”

之后他的目光就落在我身上，似乎焦急地等待我的答案。但我看到他等的是自己想要的安心，而不是我到底做過什么。

我望著孟三和淳爺，讓被人懷疑的難過化成陰鶩，聚集在眼底對他倆挑釁道：“因為我是妖！我們全家都是妖！妖爹，妖娘，妖孩子，連我家的蛾子都是妖蛾子！”

說完，我盡量拉開自己眉目的距離，讓臉看起來盡量長些，再努力伸長自己的舌頭、翻著白眼做鬼臉。

孟三咬著牙，目光里滿滿的狠戾，匕首也已經悄悄握在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