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頭那村莊，幾十來戶人家，村頭有家小店。

那一面隨風飄揚的酒旗，已十五年沒換。

今日不是個特別的日子，卻是小酒店老板金老頭剛好從勒北歸鄉(xiāng)的第十五個年頭，每當這種時候，他都不禁回憶起在勒北的崢嶸歲月，想到自己當年可是與先帝一同作戰(zhàn)，心中不免澎湃。十五年勒北軍生涯，那是他一生的榮光。

想當年，勒北軍，大刀扛肩，昂首挺胸，威風凜凜；而現(xiàn)在，小酒店，抹布披項，彎腰駝背，低聲下氣。

現(xiàn)在跟人家提起勒北軍，總會惹來各種不同的目光，或是敬佩，或是悲憤，又或是惋惜，也有些人只引以為恥，他們只看到了勒北軍屢戰(zhàn)屢敗、懦弱不堪的那一面，最后被索人壓著打，只敢退守在銅馬關內(nèi)，白白丟掉關外十三城，可真是奇恥大辱。

金老頭那年代的勒北軍，向來都是視死如歸不服就干，也并不是當今這群年輕人口中的軟柿子，要說比北索人差到哪里去，金老頭也說不清。聽說最近朝廷在跟北索那邊會面和談，消停戰(zhàn)事，打了這么多年，流了這么多血，也該好好談談了。

金老頭心里沒那么多復雜思緒，只在目光中藏著幾分唏噓。

歲月拭去快刀鋒芒，人也學著不卑不亢。

今日的客人也不多，但也不少。他笑呵呵地招呼了兩位剛下快馬的少俠，又匆匆忙忙地搬出藏在地窖里的陳年老酒，店里沒請伙計，招呼客人的自己，算賬的是他老伴，下廚的是他兒子兒媳婦，還有一個十歲大的孫子有事幫幫忙沒事?lián)v搗亂。

累是累了點，但至少安穩(wěn)。

下馬進店歇息的是陸不俊和皇甫羽，他們二人順著司徒華給出的路徑，走了兩天，現(xiàn)在距離新陽城還有小半路程。

皇甫羽明顯感覺到，自從那一天遭遇各類江湖中人后，似乎已經(jīng)沒有危險潛伏在身后。對于他來說，如何隱藏自己的身份，是極其重要的一件事，身份敗露了，麻煩自然就接踵而至。

他一直不甚喜歡在這種人多的地方歇馬打尖，人多了又吵又鬧，魚龍混雜，就好比現(xiàn)在，旁邊一桌人的談話聲就格外刺耳。

旁邊那桌，圍著四個年紀不大、華衣佩劍的男子，凌南口音，聲音尤為粗狂。他們喧鬧著，隨后喚來了忙碌得抽不開身的金老頭，其中一年輕人甩出一口鄉(xiāng)音極重的官話，指著那一小壇喝到見底的酒壺，道：“這一大斗酒賣多少？”

金老頭伸開干癟的手掌，含笑道：“五百文。”

一人又趁著幾分醉意罵道：“這破呀地方，么子（什么東西）都那么貴，氣死老子。這一路來，看‘么子’都不順眼！”或許他們是出來游山玩水的，又或是所謂的闖蕩江湖。“你這個，這個酒，這么難喝，為什么賣這么貴？”

“老爺，這好喝不貴，不貴了。”金老頭只憨笑著，只怕說多錯多。客人喝醉了要鬧事，他也阻止不了，勒北那一套“不服就干”在這里已經(jīng)不吃香，忍耐可是關鍵。

四位年輕人又道：

“我們是從凌南來的，不缺錢，但你這些酒，確實不值這個價。”

“你這若不是黑店，就該便宜一些，當老板的，那么吝嗇干什么？”

“行了吧，瞧這窮老頭，就多賞幾十文給他當飯吃吧。”

說罷，撒出幾十枚銅錢，散落在地上。

金老頭笑著點頭，彎腰去撿，卻突然被人一腳踩住手掌，廢了不少勁才將手縮回。

生氣？別人是客人，不應該生氣。醉酒不是他們鬧事的理由，但永遠不要跟一個野蠻的醉漢講道理，金老頭也懂這個道理。所以他不會生氣，繼續(xù)忙碌，但別人似乎并不這么想，他們肆意大笑著后，又嘰嘰喳喳地說了起來：

“剛剛不是有桌人說著老頭是勒北軍的人嗎，就這么一副孬樣？”

“勒北軍？你還真別說，一說我就要笑死了，這群人白吃飯的家伙哪個不是孬種？連索國人都打不過。”

“哈哈……”

凌南處在大楚以南，毗鄰東國最繁華區(qū)域，煙花之地，粗略算了算，三百年沒打過仗。這幾個凌南人，確實沒見過勒北的戰(zhàn)火銷煙，在他們理所當然的想法中，勒北軍就是該為他們而死的一群人。

金老頭握著銅錢的手已暴出青筋，放好銅錢，隨后看了眼柜臺邊上的孫兒，又勉強地笑了笑。

發(fā)酒瘋的人，說出什么都顯得很滑稽，什么都喜歡拿來開玩笑。

“可笑，可笑，指望那群廢物戍邊，大楚遲早要亡。”

“二十五年前銅馬關那一戰(zhàn)，就被索狗干死了五萬人。”

“可怕，可怕……”

為什么這群人生在太平之地的人，可以如此譏笑當年為國而戰(zhàn)的勒北五萬亡魂？他們不是大楚人？難道醉后失性可以侮辱那群為國賣命的勒北軍？

金老頭已然憤怒，緊攥著手中干抹布，如果這是一把刀，他隨時可能將那群人砍翻。

可金老頭并沒有出手，卻聽見有個凌南人慘叫一聲，伏在桌上捂著流血的眼睛大罵：“哪個混賬！？”其余三人同時站了起來，怒視著周圍幾桌客人。

陸不俊也不知什么時候與皇甫羽練成的這個默契，兩人竟忍不住同時出手，彈出了一粒花生米。不過，皇甫羽出手一擊即中，直接弄瞎了那人的眼睛，可看出他的內(nèi)力確實不淺。陸不俊那一顆，只彈中那人額頭。

陸不俊不服氣，使出不多的內(nèi)力，又一彈，還只是中了那人的額頭。

“你找死！”

陸不俊這么一個動作，卻被那群人看了個明明白白，直接拔劍腰間佩劍。可當他們正要發(fā)難，卻突然看到一把快刀當頭砍來，直接將他們面前那張桌子劈成兩半，刀法十分剛猛。

這場突然起來的打斗，將店里不多的客人嚇跑，只剩下一桌。

擋在那四個凌南人面前的，是一個身材高挑，臉龐消瘦的刀客。

這群醉漢失去理性，持劍就要刺向那人，三個打一個。

沒等陸不俊出手幫忙，那刀客已將那四人通通打倒在地。

四個醉漢抱著頭，抵不住疼痛，連聲求饒，看來也不過是四個孬種。

“趕緊滾！”那年輕刀客聲音嘶啞道。

四個醉漢慌忙抱著隨身包袱，頭也不敢回地往外逃。

那刀客收刀入鞘，對金老頭道：“抱歉，這些我來賠。”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小錠銀子，遞給金老頭。“先收拾好這里吧，給你添麻煩了。”

金老頭只笑著伸手去接，連連道謝，心道幸好今天遇上位俠肝義膽的刀客，也是舒了口氣。

這一刻，他忽又想起，自己不再是勒北軍，而是一個小小的酒店老板。

“好咧，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