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晉康接到了電話。

看到了父親寄來的信，他心理其實(shí)已經(jīng)有點(diǎn)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了，但是這個噩耗還是打的他措手不及。他從柜臺后的高板凳上跳了起來，然后又一下子癱軟的坐了下去。電話機(jī)被他緊緊的攥在手里，那頭還沒有掛斷，最后說了一聲：“節(jié)哀，保重。”

他知道現(xiàn)在他成了這個家的頂梁柱，他不能干坐在這里悲傷，還有很多的事情需要他去完成。謝晉康強(qiáng)撐著站起來，扔下手中的電話機(jī)，先是將沈琦送到了隔壁村的舅舅家，再跑回來敲開了楊叔家的大門。

楊叔立馬就給住在城里的兒子打了電話，讓兒子開了車子，連夜把謝晉康送了過去。他們?nèi)齻€人像是事先排練過一般的默契，沒有猶豫也沒有廢話。在空蕩蕩的馬路上車子開得飛快，天還沒有亮就到了地方。

在醫(yī)院門口等著謝晉康的那個警察就是前一天晚上打電話給謝晉康的那個，他的聲音和電話里面一樣依舊是很冷靜，相信這些話他對著不同的人已經(jīng)說了很多次了，說話的語氣才能這樣的平靜。

父親和妹妹一樣，就那么安靜的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蒙上了一塊白布。為了確認(rèn)遺體的身份，白布被撩開，露出謝英雄慘白的臉頰，他從未睡得這么安詳過，沒有呼嚕聲也沒有呼吸，他已經(jīng)得償所愿終于能夠安心的長眠下去了。

領(lǐng)著謝晉康進(jìn)來的那個警察他的聲音和電話里面一樣的冷靜而又殘酷，淡淡對謝晉康說：“他是你的父親嗎？”

謝晉康點(diǎn)了點(diǎn)頭，白布又被重新蓋上。

手續(xù)都辦完了之后，謝英雄的遺體就被送進(jìn)了火葬場。

老楊的兒子本想留下來陪著謝晉康，但是被謝晉康給拒絕了。從接到父親去世的消息到趕到這座陌生的城市來，謝晉康腦子一直都是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沒有去想，別人叫他去醫(yī)院他就去醫(yī)院，別人叫他去吃飯他就去吃飯，別人叫他休息一下他就閉上眼睛休息，像個聽話懂事還沒有自己的想法的孩子。他從來都沒有那么迫切的希望一個人呆著，能夠好好的冷靜冷靜。

他坐在火葬場門外的長凳上，默默的等待著，時間過得好慢啊，從來都沒有這么慢過，慢的讓人生氣，讓人抓狂。謝晉康覺得自己應(yīng)該想想未來，自己和沈琦兩個人應(yīng)該如何繼續(xù)生活下去，但是未來也是一片空白。

那個警察特意來陪他，他把骨灰盒交給了謝晉康，又都對著謝晉康說了同一句話：“節(jié)哀，保重。”他不知道正是這句他說過不下百次的簡短的安慰才支撐著謝晉康獨(dú)自一個人在異鄉(xiāng)做好自己應(yīng)做的事情而不倒下。

謝晉康最終懷抱著父親的骨灰盒，坐上了回家的大巴車。歸鄉(xiāng)的路途總是漫長而顛簸的，大巴車也慢悠悠的向前開去，不過謝晉康并不心急，他不急著回家。他希望大巴車開得再慢一些好讓自己能夠在車子上再多坐一會兒，他還得再想點(diǎn)事情。

大巴車的車窗猶如一面放大鏡，放大了車窗外的萬物。一花一草，一樹一木，都變得巍峨雄壯起來。從大巴車看外面，路人的穿著打扮一目了然，就連臉上細(xì)微的神情也清晰可辨。謝晉康呆呆的看著窗外的路人突然從視野中出現(xiàn)，又急速的從眼前消失不見。謝晉康就抓住那兩三秒鐘的時間捕捉著行人臉上的表情，從而辨析那人今天過得如何，是開心還是悲傷。或許窗外的路人在匆匆趕路的空當(dāng)也會抬頭瞅一眼坐在大巴車?yán)锏某丝汀Ｋ耄隙苡腥藦乃麧M臉的愁容中猜出來——今天的他是極度的憂傷的。

謝晉康的雙手緊緊的懷抱骨灰盒，頭靠在車窗上身體隨著車子的晃動而左右晃動著。有件事情他一直都不知道，其實(shí)他坐的這輛大巴車正是父親來時坐的那輛，同一個司機(jī)同一條路，只不過他們父子兩一來一回，現(xiàn)在是一生一死，陰陽兩隔。

路邊的行人越來越少，眼前的山脈也是越來越高，謝晉康知道自己已經(jīng)回到了縣里馬上就能到家了，他遙遠(yuǎn)的思緒才從遠(yuǎn)方飄了回來。他將放在腿上的骨灰盒抬到了胸前，骨灰盒蓋正好和車窗齊平，他想要父親也能最后看一眼家鄉(xiāng)壯麗的山川。這天的景色和謝英雄離家時看到的是一樣的，天依舊很藍(lán)，鮮花依舊嬌艷。

人死后都要送到山上去安葬。謝晉康將父親葬在了妹妹的旁邊，從今以后父女兩個可以緊挨著，一起面對著眼前的巍峨的群山，沐浴陽光和雨露，永永遠(yuǎn)遠(yuǎn)的守護(hù)在一起。

燒上三只香，謝晉康跪在墓碑前面，給父親磕頭，他的雙手觸摸到粗略澆起來的水泥上的裂痕，那是父親手心上的掌紋，那是父親眼角的皺紋，那是父親生命的痕跡。磕到第三個響頭，謝晉康遲遲沒有起身，他的頭抵在地上，顫抖著身體放聲大哭，旁人拉也拉不起來。這幾天以來他將父親的骨灰從外鄉(xiāng)帶出來，又忙著給父親辦理后事，很多事情只能靠著他一個人處理，他忙上忙下，忙東忙西，都沒有機(jī)會為他的老父親好好地哭上一場，傷心委屈無奈彷徨全部憋到這一刻才爆發(fā)出來，哭得聲嘶力竭。盡管已經(jīng)有了粗超的胡渣，但是對于父親來說，謝晉康也還是個孩子，理智之后也應(yīng)該讓他任性的哭一回了。樹上的麻雀聽見他的哭聲也心酸的安靜了下來，讓山上的野草野花沾染了他的淚水也憂傷的垂下了頭。

沈琦由老楊的兒媳婦攙扶著，面無表情的站在墓碑前面，她的臉上依舊是冷漠。她不知道為什么下雨天還要到山上來，她不知道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抹眼睛，她不知道為什么眼前的那個年輕人要用頭去撞地。這一切她的腦子都理解不了了，不過在某種程度上，對于她來說這也是一件好事，有時候無知才是一種解脫，或許她才是這個不幸的家里里最幸運(yùn)的那個。雨水從樹枝上落下來，滴到沈琦的后脖子上，冰冰涼的，叫她情不自禁的一哆嗦。老楊的兒媳婦急忙扶住了她。蠟燭的火光在沈琦的眼睛里面不停的跳躍著，沈琦的目光里透露出的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悲傷。

等謝家的親戚都跪拜完了，老楊才從人群的最后面走上來。他蹲在墓碑前面，給謝英雄和自己各自斟上了一杯酒，他舉起一杯酒灑在了地上，又舉起另外一杯一飲而盡。

兩三杯酒下肚之后，老楊才開口說話。他瞇著眼睛看著墓碑上謝英雄的照片說：“老謝，沒想到還是你先走了，今后你叫我找誰一起喝酒嘮嗑啊。不過想我們這樣混吃等死的老頭子活的太長也沒意思，你說是吧。你這一生也沒有白活，只是你還沒有看到你兒子成家立業(yè)，太可惜了。”老楊抹了一把眼淚，繼續(xù)說道：“老謝啊，你就安心的走吧，弟妹和晉康我會幫襯著的，一切都有我在呢，你就安生的休息吧。兄弟我就先干為敬了。”

帶來的酒半喝半撒的見了底，他才晃晃悠悠的站起來，獨(dú)自一人走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