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突如其來的兩位客人竟然給她帶來了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不過她馬上又鎮定了下來，歌廳里曾經發生過無數讓她措不及防的事情，讓她無論發生什么都能瞬間壓制住自己的情緒維持著自己的體面

“你確實是我妹妹嗎？”這是她潛意識里冒出的第一個問題。活了那么大的歲數，她知道人生中最可怕是事情不是沒有希望，而是有了希望結果又落空了，那種失落能活活的把人給逼瘋。

“確定。”

“你怎么能夠確定？”

“我兒子去過她家了，她親口說的，她就是你的妹妹。”

連珠炮似得問完兩個問題之后，楊虹突然沒了聲音。她想說些什么，但是一時之間忘了應該怎么說出口，只是張著嘴巴呆呆的看著眼前的一片空虛，她的聲音不知道被什么給打散了，消失在了冬天寒冷的空氣中。這個消息她等了太久了，久的忘記了自己應該怎么樣反應，是應該歡呼雀躍呢，還是抱頭痛哭呢。

謝晉康能夠看出楊虹內心的混亂，默默的等待著老板娘重新找回自己的聲音。

“我……我妹妹她現在怎么樣？”

“她挺好的，當年去美國之后，她生下了一個女兒，后來搬了一次家，現在和女兒一起開了一家飯店。”

“那就好，那就好。”

窗外又下起了雪，外面的積雪反射著光線，房間里面沒有開燈也很明亮，讓人忘卻現在已經將近六點，該著手做晚飯了。跟下雨不一樣，下雪是沒有聲音的，雪花從天上飄落下來，輕輕的黏在窗戶上，做一個安靜的旁觀者，默默的看著房間里長的讓人不安的沉默。

“對了，我兒子在美國拍了幾張照片，你要看看嗎？”

楊虹像機器一樣機械的點了點頭。

謝晉康將謝爍明寄來的照片遞到了楊虹的眼前。老板娘急忙去拿自己的老花眼鏡，工廠里細致的活累壞了她的眼睛。她帶上眼鏡，照片上的模樣瞬間清晰起來。照片中，母女兩個人并排坐在木質的中式沙發上，女兒挽著母親的手臂，頭靠在母親的肩膀上，看著鏡頭笑得很甜。母親端坐在沙發的正中央，手搭在女兒的手背上，笑的有些靦腆，眼神里透露出只有母親才有的那種寵溺來。

再怎么控制也壓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了，楊虹雙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淚水瞬間涌上眼眶，又從眼眶里落下來，順著蒼白的臉頰留到她的手背上。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們姐妹兩個人都已經變老了。姐妹兩人年輕的時候長的是一點也不像，沒有想到年歲增長之后竟然越來越像了，尤其是眼眉這塊，一樣的深邃并且溫柔，就連眼角的皺紋都生的一模一樣，叫人一眼就能看出兩人是親姐妹。

照片中的女兒長得像母親多些，白白瘦瘦的，五官也都很相似，但是仔細看來，還是能在她的身上看出些潘竹峰的影子。

照片記錄下的不過是一瞬間的景象，在照片中只能看出母女兩人相擁在一起的模樣，另外的就什么也看不到了。看不到她們的生活，聽不到她們的聲音，更摸不到她們溫熱的肌膚。第二張照片也是木質中式沙發上拍的，母女兩人面對面的正在說些什么，表情也更加自然些。照片里自然是看不出她們在談論些什么，可是楊虹的耳邊卻清晰的聽到兩個人濃重的鄉音，恍惚之間她看見照片中的兩個人正坐在自己對面的木質的中式沙發上，正在和自己有說有笑的聊著家常。可是抬眼一看，眼前卻是另外兩個帶著鄉音的人。照片能夠記下面容，留下風景，卻記錄不了生活，她可以憑借著這幾張照片一覽無余的看到親人的服飾、家具、食物，卻永遠也融入不到她們之間去，她和妹妹之間隔得不只是從中國到美國的距離，她們之間的距離還要遠得多得多。

當最親的親人的面貌展現在眼前時，楊虹感到的是更多的空虛。她開始懷念她們姐妹兩在洗頭店里打工掙錢的日子。洗了一天的頭手累的發麻的時候，她們就癱倒在床上，貼在一起彼此依靠著，說著漫無邊際的話聽著洗頭店里反復播放的那幾首歌。

那個時候她是妹妹的全部，妹妹也是她的全部。楊虹始終說不好，認識潘竹峰對她來說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有了潘竹峰的幫助她確實是過上豐衣足食的生活，不用再挨餓受苦，可是姐妹兩之間的情誼也越來越淡，在命運的分叉路口上，兩人背道而馳越走越遠，以至于現在一個在天涯一個在海角，難以相見，留給彼此的只有彼此傷害的過去的記憶。如果當時她選擇了另外一條路，或許她們能夠過上不一樣的人生，但是誰能保證那段人生是足夠幸福的呢？人世間的是非對錯，沒人能說的準的，不過都是磕磕碰碰摸索著討生活罷了。現在說什么都晚了時間是一條單行路，過了就沒有機會再回頭了。

一時間懊悔取代了所有其他的情緒，她捂住臉痛哭起來，辛咸的淚水刺痛著她患了眼疾的眼睛。

弟弟走上前去摟住楊虹顫抖著的身體，拍著她的肩膀，安撫她漸漸的冷靜下來。

她終于停止哭泣，抹了抹臉上的眼淚說：“多謝你們，讓我能夠知道妹妹現在過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不然我真是到死都不能安心。”

“我們也算是完成了我父親的遺愿，不然我也不能安心。”謝晉康說：“我們兩個打算過幾天去美國看看兒子，很久沒有見到他了。你可以和我們一起去，去美國見見你妹妹和你侄女。”

楊虹苦笑了一聲，說：“哎呦，我就不去了。我現在全身上下都是毛病，腳也受傷了，出不了遠門了。你們若是有空就幫我去看看她吧。看看她現在還好不好，看看她還有什么需要的，看看有沒有什么要我幫忙的。”

“行吧，你要是改變主意了就來找我們，你弟弟知道我們住哪兒的。對了，照片的后面也有你妹妹在美國的地址，你要是覺得跟我們一起不方便的話一個人去也行，現在去美國也挺方便的。”

“嗯，我知道了。”楊虹最后叮囑說：“要是我妹妹問起來就說我一切都好。”

謝晉康答應下了。

送走了客人之后，楊虹把照片收到了抽屜里，那兩張臉孔她看到就忍不住流淚。美國，她不是不能去，只是不敢去而已。她始終是不夠勇敢，哪怕心里千千萬萬次的懺悔過，哪怕夜里反反復復夢見過，可一旦機會真正的擺在眼前的時候，她還是鼓不起勇氣去面對一個被自己拋棄了的妹妹。

明天該去上墳了，自從潘竹峰死了之后她每年都去上墳，雖然這次腳傷著了但她也不想落下爬也要爬去的，很多心理話她不好對旁人說，只有對著潘竹峰的遺像才能說得出口。她該不該把妹妹的現狀告訴老板呢？于理照片中的姑娘是他的女兒，她該把照片帶上讓他看上一眼，可是于情她不想讓妹妹再跟潘竹峰搭上任何的關系，就算是死了的潘竹峰也不行。她心里覺得只要潘竹峰不知道自己女兒的存在，那妹妹就是永遠純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