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李淳望著面上透著輕松神色的鳳柒,只覺得此時真心實意的鳳柒,才是自己原先最為親厚的師弟,又一想到鳳柒狼藉的聲名,李淳唇角的弧度不由微微下挪,“鳳柒,我雖是不知道世人為何這般評價你,但我卻相信你不是他們說的那般不堪。”
鳳柒微一側首,看著那眼神澄澈若晨曦、目露擔憂的李淳,心頭竟出現一股別樣的情緒,他微微低下頭,灰綠眼瞳越發深不可測,“若那些人說的是真的呢?”
李淳不由微一遲疑,而后,他一雙明眸注視著他,聲音真誠而急切如火,“如若如此,那師弟你也一定是為勢所逼……若你有什么苦衷,可以跟師兄說,我雖然沒用,但一定拼死也會護你的。”
鳳柒猛得彎了彎眼,眼角也不由流淌著幾分惑人的魅亮,“師兄,你還是一如既往地與人為善。”
“你不一樣,”李淳又補了一句,“因為你是我的師弟。”
一句足以。鳳柒唇角的笑容卻越發虛幻。他那瑩白的近乎透明的細指不自覺地摩挲著杯盞的瓷蓋,“師兄,鳳柒從未后悔,即使是到如今這種田地。”
李淳望著這般的他,只覺得眼前這個滿腹心事的緋袍少年似與當初那個有著一雙澄澈貓眼石眼睛的小男孩再也重疊不上去了。
鳳柒自是知道自己正逐漸變得陌生,愈來愈不像當初的自己。但那又如何?在俗世里一次次歷練,他已不能單純地把這里看作是簡單的任務世界。他是鳳柒,亦是那個西洲湖畔的娼婦之子,也是自幼年便被當朝丞相洛煜城收養的徒弟。隨著在這個世界停駐的時間加長,自己早已無法輕易抽身。所以,在不與任務沖突的前提下,那些負他之人,他自會千倍百倍加以回擊。
魏丹朱看著二人的互動,也自是感受到鳳柒虛無笑容下的嚴寒。一瞬間,他仿佛一個歷史的見證者,見證著鳳柒身上難以言說的蛻變。
魏丹朱不由輕輕抿唇,腦海里卻是他與鳳柒初次相見的場景……
當初,潁州正值水患瘟疫交加,魏丹朱多次上書,直斥郡守不作為,欺上瞞下,私設關卡,截住通報奏章。而華帝則輕信讒言,以小題大做為名,將魏丹朱的奏折批評得一無是處。
不僅如此,華帝還一如往常地在宮中大擺春華宴,宴請五品以上的官員親眷。筵席中,絲竹亂耳,觥籌交錯,酒酣耳熱,一時之間,君臣同樂非常。而對于這種聲色犬馬的場景,年輕氣盛的魏丹朱當眾指責百官不顧災情,只顧縱情享樂,居高官厚祿,而不履其本分。
不少官員為之色變。
就連華帝也徑直氣得拂袖離去。
此時,淮安的幾個婢子若林中鳥一般,驚慌失措地出現,并稟告自己,淮安那里出事了。
聞言,魏丹朱只得先留下臉色灰敗、腦滿腸肥的群臣,前去視察自己的胞妹那邊又出了什么狀況。一到御花園中的華清湖畔,則看到淮安渾身濕透,衣衫不整,臉色蒼白地躺倒在地。而一個白衣少年則俯身待在她左右,似欲待昏迷不醒的淮安公主不軌。
魏丹朱陡然勃然大怒,他頓時一把扯開鳳柒,并命人押住這行事不端的少年,后將自己的大氅披在淮安身上,連忙命人將公主送去太醫署。
后經身邊人提點,魏丹朱才發現此人便是坊間傳言沸沸揚揚的鳳柒。傳聞他品行不端,雖是傳說中的文狀元,但年紀輕輕便混跡于各色權貴之間,就連那白衣丞相的洛煜城也是他的入幕之賓。
魏丹朱本是不甚相信,但一看鳳柒這種輕浮浪蕩的舉動,又一看鳳柒唇紅齒白的模樣,心下卻信了個八成八。于是,他大掌一揮,當即命人將這膽敢侵犯公主的逆臣賊子杖斃。
少年開口,聲音清朗如霧中明月,“太子行事未免過于武斷……”
魏丹朱驀然打斷了他,“你一個卑賤之至的花街狀元,有何面目開口?如今,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容不得你狡辯!”
少年臉色蒼白,他那暗綠眼眸陡然若寒霧彌漫,“當今太子,果真如此。”
這似含著譏嘲的話語,陡然讓魏丹朱氣得唇瓣直顫,“來人!打死這個刁民!”
幾個執刑衛頓時將這膽大妄為的少年拖走。
及至杖刑開始。“啪啪!”的包有鐵皮的栗木懲戒板重重打響,一時間聲響震天,他那潔白的錦繡袍服也被打得血痕斑駁。
尋常臣子無論有多高的傲骨,凡是被打上一板子,便會哭爹喊娘,形象全無。魏丹朱卻沒想到這膽敢禍亂宮闈的賊子仍舊如同白海棠清艷脫俗,額上汗水涔涔,發間散亂的青絲暈濕一團,他那緊咬著的唇瓣似帶著約摸血色,他竟兀自一聲未吭,眼神里還燃點一股絕不低頭的傲意。
魏丹朱更是心中又怒又驚。
“皇兄!杖下留人!”驀然,一股驚惶的女聲似透著一股破音。
魏丹朱望去,卻見自家胞妹裹著大氅,面色蒼白,此時哪里有那股皇室子女的威儀。
后一聽淮安辯解,他方知自己誤會了鳳柒。原是淮安不甚落水,一時之間,不會水的近侍紛紛驚恐萬狀,甚者驚走宴會以求援助。而巧遇此景的鳳柒便下水救人。
魏丹朱不由臉色一變,不料他竟枉做好人。但看著鳳柒兀自是那種幽冷桀驁的眼神,魏丹朱卻還是忍不住開口,“鳳柒,雖然你救了淮安公主,但孤還要奉勸你一句,以色侍人者,能得幾時好?”
“鳳柒,受教……”驀然,那白袍少年推開扶住自己的奴才,幽幽向魏丹朱施禮,行動干凈利落,優雅清雋,但魏丹朱還是能從那雙眼里讀出譏諷……
耳畔,李淳干凈明朗的嗓音拉回了魏丹朱紛散的神智。
只見那年輕陽光的李淳望著容貌柔媚的鳳柒,眸中帶著期盼,“阿七,這個除夕,我們一起過,好不好啊?”
鳳柒回望著他,拈唇一笑,眸色柔和清亮,“好。”
李淳猛得眸中迸發出一陣光亮,臉上是又驚又喜,“好!那我們不見不散。”
看著這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樣,魏丹朱不屑地轉過了臉,心頭卻籠罩著幾分空空落落的感覺。
視線所及,枯敗的枝頭上,空空落落的。耳畔,僅有寒鴉發出陣陣凄厲嘶啞的悲鳴。
魏丹朱的心頭更是不舒服了……
是夜,月色如水。
床榻上的鳳柒難得早早進入了夢鄉。魏丹朱盯著他蒼白的睡顏,直覺告訴魏丹朱,鳳柒難得的陷入了夢魘。只見鳳柒面色慘白如紙,一雙細眉緊緊地蹙在了一起,宛如一朵攢絲金花,他狠狠咬著唇,唇瓣發白,唇角似溢出淡淡的血色,他此時的模樣一如當初那般倔強,仿若就是不肯輕易將痛苦的情緒外露。
魏丹朱望著鳳柒那攥著被角攥得發白的指節,他刀劈斧刻的臉上似勾畫了幾抹濃愁,他下意識地輕聲開口,“鳳柒,醒來吧,這只是一個噩夢……”
而那鳳柒卻依舊面色蒼白兢懼,那細長的指也泛白而微顫。魏丹朱抿了抿唇,漆亮的眼眸忽明忽暗,而后,輕輕握住了他的指,“別怕,有我。”
沉睡在睡夢中的鳳柒猛得身子一顫,而后,那微揚的艷麗眼角幽幽劃過一抹瑩亮。
“師父……”
……
這是魏丹朱第二次看到鳳柒落淚……
喧嘩的街道上,所有的百姓都聚集在一起,他們臉上戴著一抹雪白的假面,上面涂滿了厭惡、譏嘲、怨恨、麻木等罪惡的情緒。
人群中心,男孩低垂著頭,靜默地站在那里,那瘦弱嬌小的身子立在重重疊疊看熱鬧的群眾里,顯得他無助而又孤苦。他有著一頭漂亮漆黑的長發,精致得如同木偶的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縱然他的頭上、臉上布滿了蛋汁菜葉等雜物,縱然這一切是因為他有一個身為娼婦的娘,為了生存,茍延殘喘,所以,他學會了偷東西。
此時,便是他偷竊生涯中常見的一個場景。地上的饅頭,已變得寒涼骯臟,他的視線卻始終動也不動。
“夠了……”人群里傳來一陣澄清寒涼的聲音,“他只不過是一個孩子。”
男孩機械似的抬眸,卻只看到了那人雪白袍服的衣角幽幽飄揚,比雪還純白。
所有看熱鬧的人都漸漸散開。
鳳柒這才知道,那個人便是名冠天下的紫京四公子之一,名喚洛煜城。
衣擺一動,洛煜城低頭,卻看見那個精致得不像話的孩子抓住了自己的衣角,他清冷地開口,“孩子,你該回家了。”
“我沒有家。”男孩細嫩的聲音幽幽響起。
洛煜城冰山一般的臉龐上,陡然出現一種詫異,而后,他彎下腰,鳳柒這才發現,洛煜城有著怎樣一張驚世之容。他的容貌就如同高山之雪一般,圣潔無垢,不可褻玩。此時,洛煜城低沉的聲音幽幽響起,卻不經意流露出幾分淺淺的柔和,“那么,你跟我回家,如何?”
因為這一句話和這人偶然的善心,鳳柒的世界驀然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