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來不及細思,便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滿屋子厚厚的灰塵,似是被時間發酵成一股嗆鼻子的味道,小缺揉了揉鼻子,壯著膽子打量了一眼屋里的光景,幽暗的房間里氤氳著經年累月積攢下來的煙塵,墻角一張繡床早已朽得不成樣子,床頭梳妝臺上一面銅鏡滿是青綠色的銅銹,門邊小窗下擺著一張桌案,上面擺著筆墨紙硯,只是那紙早已成了一沓薄薄的灰燼,小缺進屋時帶進一小陣微風,那灰燼便隨風,輕輕飄散開來,像無數只灰色的蝴蝶,在窗前一束幽暗的光線中翩然翻飛,仿佛臨冬前的最后一舞,訣別中又帶著絲眷戀的味道……
老人示意小缺在書桌前的一把爛椅子上坐下來,小缺遲疑著走了過去,椅子實在太舊,厚厚的灰燼下看不清原本的面目,小缺伸出一根手指頭碰了一下,椅子便噼里啪啦散架了,砸在地上,騰起滿屋子的灰來,小缺拿袖子趕了趕撲面而來的灰塵,想要退出去,回頭看時,哪里還有門,身后不知何時已成了一間暗室,傾斜而下的樓梯不知有多長,一直沒入下面陰寒寂靜的黑暗里,幾點綠森森的磷光偶爾飄忽而起,隱約照見暗室里一地散落的白骨……
小缺忙回過頭來,不敢再往身后看,老老實實站在書桌邊,指著地上散了架的椅子對老婆婆說:“對不起啊,壞了……”
老人沒聽到似的,對小缺說:“幫我找找……”
“找什么啊?”小缺硬著頭皮問。
老婆子突然愣住了,站在原地想了半天,就是想不起來,越想不起來就越執拗,蹣跚著開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小缺只好跟著她漫無目的的翻找起來,梳妝臺上除了一面鏡子,還有些瓶瓶罐罐,小缺一個個拿給她看,她都搖搖頭,小缺拉開柜子,差點被一股霉味嗆暈過去,好不容易待霉氣散了,仔細在里面翻找了一通,除了碎成渣的衣裳,被面,什么也沒有,接著是枕頭下,被子里,床底下,小缺越找越起勁,幾乎忘了自己是在幫一個把她困住的鬼婆婆找東西,里里外外翻了個底朝天,小缺只在妝臺的抽屜里找到一個沉甸甸的首飾盒,似乎還能算得上個物件,她頂著一頭一臉的灰,把盒子遞給老婆婆,她顫顫巍巍接過來,打開看了看,滿盒子的珠翠釵環,老婆婆愣了愣,小缺眼巴巴看著她又緩緩搖了搖頭。
“沒別的了……”小缺小心翼翼的說。
老人渾濁的眼睛里先是閃過一絲迷茫,繼而是一絲狂躁,最后是一絲灰蒙蒙的悲哀,“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
她哆哆嗦嗦的嘟囔了兩遍找不到了,然后毫無防備的,開始放聲大哭起來,哭的歇斯底里,一聲比一聲豁得出去,幾乎和夜啼的嬰兒一個腔調了,只是這哭聲是從一張只剩兩顆焦黃牙齒,黑洞般的嘴里咆哮而出,眼淚鼻涕是在一張溝壑縱橫的老臉上肆意流淌,看上去就只??植篮蛺盒牧恕?/p>
小缺被她的哭聲震得頭皮一陣陣發麻,只好手足無措的哄她……
“你好好想想,到底是什么,我再幫你找找,是衣服?吃的?首飾?信?統共就這幾樣東西吧,難道你還能翻箱倒柜的找什么人不成?”
老人聽到小缺最后一句話,突然楞住不哭了,一把攥住小缺的手,哽咽著說:“我姐姐,我找姐姐……”
李承乾將明月拎回房間,扔在那張價值連城的貴妃榻上,俯下身一字一句的問:“她在哪?”
明月揉了揉差點斷掉的脖子,費力的支起身子,嘴角依然掛著絲冷笑,抬起眼睛挑釁似的看著李承乾說:“你陪我一天,我就告訴你?!?/p>
李承乾只覺一股邪火直竄腦門子,話都說不利索了,抓起明月的衣領,一連說了幾個你字,最后又把她甩回榻上,生怕自己忍不住要動手打人,攥著拳頭,后退了兩步,強作鎮定的說:“她與你無涉,你先把她還我?!?/p>
明月笑道:“她與我無涉,但貌似是你心尖兒上的一塊肉,只好暫且拿她來留一留你了,你放心,她只是迷路了,你陪我一天,我自然將她完好無損的交給你。”
李承乾隱忍著滿腔怒火和不安,啞著嗓子問:“怎么陪?”
明月一眼瞥見李承乾臉上五味雜陳的表情,笑著寬慰他:“你放心,我雖然十分喜歡你,但也知你是我的血親,更是我的長輩,亂倫的事怎好逼你去做,我只是想和你說說話,還有些小事托付一下,今晚是元宵節,明月樓的女子要全體獻藝給這繁華的汴梁城看,你看完再走吧,走時自然把小缺還給你。”
明月說完順手拉過一個秀蒲團,枕在胳膊下面,半歪著朝李承乾笑了笑,拍了拍身下的貴妃榻,“這榻也是你的舊物,沒認出來嗎?”
李承乾掃了一眼明月身子下面的貴妃榻,昨日第一眼見時,他心中就覺有些眼熟,只是沒多想,經明月這一提醒,依稀記起來好像是有這么個東西,他身為東宮太子時,曾經也驕奢無度過一陣子……
李承乾沒理她,后退一步,差點一腳踢翻榻邊那只半人高的白瓷花瓶,忙伸手扶了起來,瓶子里插著一枝臘梅,一片殷紅的花瓣落在他掌心,他輕輕一彈,一陣細風卷著花瓣飛出了了窗子,飄飄揚揚飛遠了,突然化作一只火紅的小鳥,撲閃著翅膀在明月樓上空盤旋了一圈,猛地一頭扎進阡陌縱橫的巷子里,不一會兒便飛到落落肩頭,扯著似人非人嗓子朝落落劈頭蓋臉喊道:“去明月樓,查小缺下落,人都不見了,你死哪去了……”
活脫脫一個鳥人李承乾……
李承乾拉了把凳子一屁股坐了下來,臭著一張臉,若有所思的看著窗外,明月在床上歪了一會兒,起身坐在梳妝臺前,拿起梳子梳了兩下頭發,青絲便簌簌落了一肩,她將頭發一根一根從肩頭捏起來,在手里捏成一小股,淡淡笑道:“還真快,一早上不用,就見老啊……”
說完回頭看著李承乾問:“其他房里的軟殷脂,也都被你毀掉了吧?”
李承乾不置可否的冷冷看了一眼鏡子里的明月,昨天一晚上沒睡,整個明月樓早已被他翻了個底朝天,這陰毒之物,不知害了多少青春女子的性命,又不知滋養出多少具扭曲陰暗的花容月貌,想來都得可怕,他黎明前帶著這些東西到了河邊,一把火燒了個干凈,灰燼深深埋進土里,那些逝去的芳華,魂魄已無可追溯,僅存的一點殘灰,只好入土為安,他能做的,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