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汴河上一輪白月,照著樓前一地狼藉,里面是人去樓空,登臺前明月將小丫頭們一一叫到房間,給了份沉甸甸的盤纏,打發走了,她們和軟殷脂無涉,都是些爹不疼娘不要的可憐人。
李承乾和小缺回到明月房里,人去的太突然,他們兩個都覺得恍惚間一轉身,明月就會出現在門口似的。
案幾上的香爐里仍燃著香,少了一個人,卻空寂如此……
李承乾走到桌前,目光落在桌上的一疊畫像上,他拉過小缺,一張一張指給她看,她叫裴青竹,昭宗年間太尉裴廣之女……她叫鄧琳,鄧國公之女……她叫冷畫屏,左都尉冷展之女……
“這些人,你都認得嗎?”小缺看到他眉心微微蹙起的兩道淺紋,伸出一根手指按上去,替他壓平了,嫻熟的玩泥巴手法……
李承乾臉上的陰霾散了些,他說:“記得,但不認得……”
明月希望的,也是如此吧,他來替她記住這些亂世浮萍般的女子,偶爾抬頭看到夜空中的明月,心中會有些悵然,千年以后,會有人為她們輕嘆一聲……
李承乾跟小缺一一念叨完這十二個女子的名字,卻發現還有一幅,壓在最后,他輕輕拿起這頁畫紙,捧在手上端詳。
畫中是一個女扮男裝的小姑娘,眉梢一顆小黑痣,笑容俏皮,神采飛揚……
一旁用娟秀的小楷寫著:僖宗之女,李明月,一生做盡荒唐事,以魂償,不足憶。
樓下一處陰暗的角落里,一個少年燒完紙錢,朝明月殞身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起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臨近春天,卻乍暖還寒,頭頂陰云積攢了一整天,傍晚時紛紛揚揚落下一場雪來……
小缺趴在窗戶上伸手接雪花,小手凍得通紅,卻不覺得冷,雪花落在掌心,片刻間融化成一滴滴小水珠,攢得多了便灑在窗沿下一叢月季的枯枝上,突然起風,裹著雪吹進窗子里,落了她一頭一臉。
李承乾剛剛把壞掉的門裝好,關上又打開,門軸吱呀吱呀,小缺轉過頭對他說:“老大,下雪了……”
李承乾聽到“老大”兩個字,心里便不是滋味,她跟在自己身邊已經有一段日子了,卻怎么也不敢對自己直呼其名,老大二字是越叫越順口了。
“你要不習慣叫我的名字,以后就叫我十五好不好?”
小缺聞言點了點頭。
“我怎么覺得夢到過這里呢?有點眼熟。”小缺看著窗外,若有所思的說。
“就你這記性,能看到眼熟的東西,真不容易啊。”李承乾拍了怕手上的灰,嘴上雖這么說,心里卻小小的吃驚了一下,這地方她確實來過,不光來過,還住過,可時間也隔得太久了,久到了上輩子,隔了一個生死輪回,她竟還有些印象。
小缺扭臉看看屋里的擺設,努力轉動她那個只裝得下三瓜倆棗的腦子,轉了半天也沒靈光乍現,若有所思的走進隔壁那間小屋,站在床邊望向窗外,望了一會兒,突然沖出來對李承乾說:“院子里從前養了條狗,跟你一模一樣,就蹲外面那棵大棗樹下,一蹲就是一整天。”
李承乾轉過他那張俊美的面孔,湊到小缺眼皮子底下,半氣半笑著說:“你見過哪條狗能長出這模樣來?”
小缺差點和他鼻尖撞鼻尖了,往后退了一小步,嘟噥一句:“我又沒說是你現在這樣兒,說的是你變成狗時候。”
李承乾愣了愣,他也確實在那棵棗樹下守了整整三年,直到她夭折……
“就當是上輩子的事吧,你天天躺這張床上,正好看到外面那只狗,后來你就死了,沒活過三歲……”他編故事似的,說得有鼻子有眼。
“說的跟真的一樣,就算是真的,三歲小孩能記住什么啊。”小缺反駁。
“你再投胎的時候沒喝孟婆湯,太喜歡那只狗了,舍不得忘記,一直記到這輩子了……”
“你還挺會編……”小缺笑了,鼻頭聳起,彎彎翹翹的,很好看。
李承乾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的有些久了,猛地起身,清了清嗓子,“那什么,我餓了。”
小缺看了一眼對面的臥房,輕聲說:“也不知道這家的老婆婆每天是怎么吃飯的,看她從床上起來都費勁,我們做點飯和她一起吃吧。”
李承乾點點頭,幾十年不見,這間他曾經賴了三年的小院沒什么大的變化,院子里的人卻變了,男人死了,女人老的只剩一口氣,李承乾原本也沒想帶小缺過來,既然路過,又沒有客棧可以歇腳,便來籬下敲門,敲了許久也沒人應答,只好推門進來,見到床上躺著的老人時,他們還以為她已經死了,俯身叫了好半天,老人才緩緩睜開眼睛,睡太久了,分不清白天黑夜了,李承乾廢了好半天勁才向她解釋明白借宿的事,老人點點頭,翻個身又睡了,小缺愣愣的看著她,心中泛起一絲異樣的感覺,突然有些想娘了……
李承乾拽著她走出老人的臥房,抬眼看到兩扇門敞著,一扇門軸脫了,半掛著搖搖欲墜,西北風直往屋子里灌,只好卷起袖子開始修門,小缺擰了塊抹布擦灰,兩人一直忙活到黃昏開始飄起雪來……
李承乾一說餓了,小缺才發現自己肚子叫的正歡,兩個人冒著雪穿過小院子,來到灶間,舉目四望,滿屋狼藉,地上幾乎沒地兒下腳,李承乾腳底抹油,扭頭就走,邊走邊說:“男主外,女主內,你先收拾著,我去拾點柴回來。”
小缺無語的看了眼他絕塵而去的背影,抓起靠墻的一把破笤帚,開始打掃,她在家做慣了粗活,手腳還算麻利,地上的飯渣菜葉掃成堆,擰了塊抹布將灶臺上不知積攢了多少年的泥垢一遍遍往下擦,手在冰涼的水里凍得發紫,卻渾然不覺……
李承乾抱了一堆木柴回來,彎腰放在灶臺旁邊,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一眼看到小缺抓著抹布的手紅得發紫……
“你不知道先燒鍋熱水再涮抹布嗎?”他把小缺的手捂在自己一雙大手里,結果發現自己手比她還涼,只好哈了口熱氣上去,使勁幫她搓了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