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是丁達家一家通常吹燈滅燭睡覺的時間,丁達的老婆早早的就躺下了,她女兒芳芳的房里還亮著一盞油燈。
從昨天夜里到現在,芳芳眼巴巴看著娘魂不守舍的料理后事,魂不守舍的傷心難過,幾乎忘了自己的存在,她小小的腦瓜里還存不下什么深深的恐懼,也不明白人死了到底意味著什么,她一邊傷心,一邊懵懂,又一邊為家里突然多了這么些人而偷偷興奮。
她十分喜歡小缺,黏了她一整天,睡前還纏著小缺講故事給她聽。
兩人剛躺下,落落也不請自來,蹬了鞋跳上床來,踢了踢小缺的腳丫子。
“這么早睡干嘛,起來玩會兒?!?/p>
小缺揉了揉眼睛坐了起來,她有個早睡晚起的好習慣,天一擦黑兩個眼皮就打架,睡到日上三竿也難分難舍,若是個小嬰兒,應屬十分好養活的那種。
芳芳一天一夜沒合眼了,卻跟打了雞血似的,一聽再玩會兒,便一骨碌坐了起來。
“玩什么呢?”芳芳問。
“要不,我們講故事吧?!甭渎涮嶙h。
“什么故事?”芳芳扭臉問小缺,她不怎么敢看落落那雙漆黑的眼睛,每次不小心和她四目相對時,總會有種透骨的寒意爬上后背。
“我只會講鬼故事……”小缺閱鬼無數,卻很少與人打交道,娘沒給她講過什么故事,講了她也不記得,她腦子里的鬼故事,都是和她打過無數次照面的鬼魂留給她的難忘記憶。
芳芳嚇的打了一個哆嗦……
“你這孩子,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呢?”落落抬起小手在小缺腦門上敲了一下,難得善解人意一回。
“我給你們講個野貓吃孩子的故事吧……”落落張開猩紅的小嘴笑了笑,故事還沒講,已經栩栩如生。
芳芳捂上耳朵,出溜一下鉆進了被窩。
落落被人掃了雅興,有點不愉快,一把將芳芳從被子里揪了出來,沒好氣的說:“不聽是嗎,不聽你來講,講不好小心我今天晚上把野貓放進你被窩里。”
芳芳一張小臉刷的白了,眼淚委屈的打了幾個轉,抽抽搭搭的開口講道:“從……從前,有棵會吃人的樹……”
落落臉拉得更長了,這故事聽起來,還挺引人入勝的……
她冷哼一聲,“樹吃人,你還挺會編,小小年紀怎么這么不誠實啊……”
芳芳生怕落落一不高興,半夜三更真把一只野貓放進她被窩里,急得淚花四濺,指天指地發誓說:“我沒編,真的沒編,那樹就在村口的墳圈子邊上,我娘從來不讓我到那樹跟前,鄰居家的小孩也不敢去,誰要是去那樹跟前了,讓爹娘知道了肯定挨打。”
“什么樹???”落落一邊愛搭不理的端著架子,一邊又忍不住打聽。
“就是墳圈子跟前那棵紅梅樹……”芳芳急切的說。
小缺指尖猛地一抽,感覺有點疼,翻開手指看了看,昨日指尖被刺破的地方已經結了痂,她卻忘了這傷是怎么回事了。
“一棵樹而已,準是你們吃飽了撐的瞎編出來嚇唬自己的。”落落還是覺得自己那個野貓吃小孩的故事更好。
“沒有編,是真的,我偷聽過爹娘說話,他們說那樹是大勇媳婦的鬼魂變的,還有人親眼見過一個人影從樹旁走過,就突然不見了。”芳芳急急忙忙解釋。
“誰是大勇媳婦?”落落稍稍坐直了些。
“就是打更的大勇,他媳婦前年被丁員外的兒子打死了,就埋在村后那個墳圈子邊上,后來那里就長出來一棵紅梅樹,他媳婦好像就叫紅梅。”芳芳說的有板有眼。
“既是被人打死,官府為何不管?”落落仍然將信將疑。
“我聽爹娘說,官府是抓過人的,還升了堂,后來就把人給放了?!?/p>
“放了?為何?”落落面色稍稍認真了起來。
“因為沒有人看到啊,我爹也被官府叫去過,他也說沒看到?!?/p>
芳芳頓了頓,仰著頭一臉不解的說:“可我爹回來和娘說,他們都看到了……你說我爹為何一會兒說看到,一會兒又說沒看到呢?”
“你爹是不是一會兒瞎,一會兒不瞎啊……”小缺認真想了想,給出了自己的看法。
落落無語的瞥了小缺一眼,暗暗感慨,老大在選媳婦這個問題上,是不是太自暴自棄了……
她轉過臉看向芳芳,小女孩眸子十分清淺,喜怒哀樂全在里面,一眼便可望穿,待長大了,這雙眼睛就會漸漸暗淡下來,會懂得微笑著掩飾,會習慣睜著眼說瞎話……
“我好像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了……”落落淡淡的說。
一提到爹已經不在人世了,芳芳眼里又噙滿了淚水。
他是活該的……
落落沉默片刻,卻只說了句:“睡吧……”
說完順手掐滅油燈,不等芳芳說話便飛身下床,闖進外面茫茫夜色中去了。
小缺早已困得睜不開眼,燈一滅,剛沾上枕頭就睡著了,睡得實在太香甜,仿佛只是一瞬間,悠長的梆子便從酣夢深處,幽幽傳到她耳邊。
“醒醒啊,醒醒啊……”
小缺朦朦朧朧嗯了一聲,繼續呼呼大睡。
“醒醒……”
聲音一遍遍在小缺耳邊重復,由遠及近,越來越真切。
小缺覺得有人拿胳膊肘捅了捅她的后背。
她翻了個身,面朝向芳芳這邊,然后,毫無征兆的睜開了眼睛。
她伸手摸了摸旁邊,睡在她一側的芳芳不見了,被窩里還留著余溫……
微弱的月光透過窗紙,靜悄悄的照進房內,門簾還在飄擺,芳芳一縷裙角剛剛消失在簾子外……
李承乾不緊不慢跟在大勇和那女子身后,時不時聞到一股淡淡的腐臭氣息,那女子走路姿勢十分生硬,腳步拖沓,半天也沒走出多遠,大勇放慢了腳步,很耐心的陪在那女子身邊,兩人足足走了兩個時辰,穿過大半個村子,來到東面一處大莊院前……
“梆!——梆!梆!”
“梆!——梆!梆!”
大勇站在莊院門前一棵大柳樹下,敲響了三更的梆子,突兀的聲音像是鈍器般敲在李承乾太陽穴上,有那么一瞬間,他眼前模模糊糊飄過一張五官不太分明的面孔,像是隔著一團青煙,向他慢慢綻開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他神思猛然驚醒,腦海中的面孔頃刻間似一陣青煙般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