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一度覺得,師父當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騙子。
從小到大,挖坑騙他跳進去的事不勝枚舉。
他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師徒,一個挖坑一個跳,全都樂此不疲。
與師父的這段孽緣,最早要追溯到自己呱呱墜地的時候。
當然這也是師父他老人家自己說的,呱呱墜地時候的事,他哪里記得。
浩瀚天地,茫茫人海,師父說,他專為尋他而來。
他開始記得的時候,是在五歲生辰那年,他發了一天一夜的高燒,右手仿佛抓了塊烙鐵,想扔卻扔不下來,他燒到五臟俱焚,雙目猩紅,剎那間竟萌發出想要將這天地一巴掌拍成齏粉的暴虐念頭。
恍惚間床邊一直守著個面色陳俊的男子,在他生不如死的痛苦關頭,一直握著他的右手,綿綿密密的內力自他掌心灌入,他突然覺得有一絲沁涼的舒服。
他從五歲開始記得這蝕骨鉆心的痛苦折磨,從前的四年,生辰之日亦是他煉獄知時,只是他還小,什么都不記得了。
一歲生辰那日,他燒成個通體赤紅的小哪吒,小巴掌一揮,床榻被他拍成了渣,兩歲生辰那日,他疼的一掌拍在寢宮的雕欄玉柱上,整個宮殿竟轟然坍塌了大半,他從廢墟中被挖出來時,竟然還活著,他不讓人抱他走,任性的靠在一面殘破的頹墻下,看著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體從自己眼前被抬出去,仿佛有一絲血淋淋的快意爬上心頭,他翹起嘴角笑了。
三歲生辰那年,他又發燒了,父皇終于愿意相信一次那個膽大包天揭了皇榜,年年都毛遂自薦要給他醫病的人,那個人后來成了他的師父,住在他的東宮,專等他塵緣了結時,待他離開。
一年年死里逃生,年年都似涅槃了一回。
十歲生辰那年,他燒的神志全無,痛苦中只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一掌抓在自己腿上。
師父來不及阻攔,他便成了個跛子。
后來師父說,他這頑疾,非是從娘胎里帶出,而是來自輪回之外,天地之間,他生來便神格在身,連天雷都要繞著他走,但他仍要渡劫,他的劫,便是他自己。
待他似懂非懂的能聽得進去師父這些裝神弄鬼的話時,他便問師父,“您為何專為尋我而來?”
師父笑著說:“我本是要殺你。”
待他懂了殺是何意時,又問師父,“為何沒殺?”
師父苦笑著說:“我殺不了你?!?/p>
他轉身,邁著不怎么利索的步子,一瘸一拐的走了。
小小的少年,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倔強的給了師父一個后腦勺,一滴眼淚都不讓他看到。
他腦海里總閃過師父守在他病榻前,將一只溫涼的手附在他滾燙額頭上的情景。
那樣溫柔的一雙手,怎會殺他。
每年的生辰,師父依然會握著他烙鐵般通紅灼燒的右手,師父的手柔軟又沁涼,渾厚的內力從掌心翻涌而出,瞬間讓痛到生無可戀的他找回了些呼吸,師父修長的指尖纏繞著內力,在他手心龍飛鳳舞上下游走,他額角的抽搐慢慢平息,雙目的赤紅漸漸褪去,他虛弱的趴在床上,看著一圈金色的符咒在他掌心慢慢隱去……
師父面色蒼白,嘴唇沒有了一絲血色,大大咧咧席地而坐,抓著袖子抹了一把額頭豆大的汗珠。
他肉體凡胎活到二十六歲,右手掌心一共有二十四道封印,每年的生辰,師父都會加一道封印上去,他不知道師父封住的到底是什么,他問,師父也從未回答過。
他只知道,每加完一次封印,師父便似死過一次。
所以,他每長一歲,便越覺師父那句要殺他的話是笑話。
盡管他越來越發現,師父笑著講出來的話,內容常常很正經,師父一臉正色講出來的話,多半都是瞎扯淡。
師父說要帶他回渾夕山,他原本是不信的,不信也不愿。
渾夕是個什么勞什子地方,他毫無興趣了解,再美的仙山也不過是石頭和水,再牛的神仙也不過青燈古壁,哪里比得上他大唐太子的無限春風得意。
上天既要他了卻塵緣,又何必先將舉國繁華人間至耀一股腦全砸他身上。
每年生辰煉獄般的折磨,每每讓他不想為人,但疼過了,他又還是想要為人,他看不到師父口中的紅塵之外,更看不到自己哪里和神格沾邊,他兢兢業業當著大唐太子,不帶一絲一毫的含糊。
因為他不光只有師父,這世上還有一人,他稱之為父皇。
五歲那年,他徙封中山王,父皇命兩位秦府文學館學士教他圣賢之書,治國經略,他勤奮聰穎,過目不忘。
八歲那年,他被冊封為太子,詔書上寫道,“中山王承乾,豐姿峻嶷,早聞睿哲,幼觀《詩》、《禮》……”
因他這身奇怪的病,而從來不信佛也不信道的父皇卻請了道士來為他祈福,他病情稍有好轉,父皇又召度三千人出家,修建了西華觀和普光寺,大赦天下為他祈福。
若富貴繁華如過眼云煙,他可拋可棄。
唯有這一人,他棄不得。
可師父畢竟是師父,他說的話,沒有一句不應驗的。
父皇感激師父對他年復一年的守護,總想給師父加官進爵,卻被師父笑著推卻。
如果父皇得知師父守在他身邊,是為了有一天將他徹徹底底的帶走,不知父皇還會不會容他在這長安城出現。
凡人一生,短如一夢。
似水流年,許多個月滿中庭的夜晚,他印象最深的是暑熱天,師父坐在月下啃西瓜的樣子,堂堂太子之師,階前人模狗樣,關上門卻是個不修邊幅的奇男子。
“好甜的瓜,過來吃一塊?!?/p>
師父揩了一把嘴角淌下來的汁水,熱情的招呼他。
那日他正心情煩悶,臭著一張臉接過西瓜咬了一口。
西瓜是在井水里冰過的,冰涼清甜,沁人心脾。
他看著一地的西瓜子,眉頭微微抽動。
“師父,神仙都像您這樣嗎?”
他按耐不住想要奚落他老人家的欲望。
奚落完了,隨手將他日間差人從七味齋買來的鹵雞爪扔在石桌上。
師父葷素不忌,最愛吃市井雜味,哪家的鹵雞爪最好吃,哪家的羊肉湯最夠味,他如數家珍。
師父樂呵呵的在敞開的袍子上蹭了蹭手,抓起一只鹵雞爪啃了一口。
“你這幾日心情不好,難得還能想著為師,真是好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