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者紛紛好奇道:“李公子,您可別說玩笑話,這東西狡詐兇殘,動輒害人,還能見風便長成那么大一個,我們身上如何生得了此等妖物。”
李承乾自斟自飲了一杯,淡淡說道:“癔原本也不是什么妖物,只是人心頭一點雜念而已。”
吳命大突然拍著腦門說道:“我在一本書上,仿佛也讀到過,此物喚做癔,存于心,無形貌,凡人皆有貪嗔癡妒悔恨,癔便生于其中,多數(shù)成不了什么氣候,只給人平添些煩惱心緒,若是任其恣意滋長,便能趁人意志薄弱時左右人做出些連自己都沒辦法理解的事,人們常說的鬼迷心竅,十有八九就是癔在作怪,癔無限五界,可小到不察,也可大到反噬宿主,書中記述迄今為止,尚未有癔能達到反噬宿主的地步,我們今日見的這個若真是癔,那可算是稀世罕見了,也不知這小二是有多想不開,才能養(yǎng)出這么個玩意兒,把自己都搭進去了。”
李承乾頗為贊許的看了吳命大一眼道:“你倒是有些見識,只是癔雖無界,也終歸是人心所生,照理不會出現(xiàn)這般情形……”
吳命大點了點頭,此番下山,著實見到些匪夷所思之事,皆是從前不曾聽聞過的,他想起臨行前師叔對他說過的話,師叔說山外人間,已是煉獄,他若執(zhí)意要走,就做好再也回不來的打算,臨行前要了他一口真氣,鎖在一枚青玉扣里,留在了師叔案頭。
他灑淚叩別,臨走時看了一眼案頭那枚青玉扣,薄如蟬翼的玉面下,氤氳著一團稀薄的霧氣,師叔說若哪天這霧氣散了,便知他已不在了……
他看了一眼綁在自己手腕上那枚一模一樣的青玉扣,臨行前師叔將這枚青玉扣送與了他,他戴在手上,如珍似寶……
淡青的玉扣里,氤氳著一團薄薄的霧氣,他忘不了那日師叔抓著這青玉扣,神情近乎瘋癲的樣子,師叔沈離孤高雅正,淡然出塵,百年里未見他秀逸清朗的臉上起過一絲波瀾,只除了那日,一直擺在他案頭的那枚青玉扣里,突然氤氳起了一絲淡淡的霧氣……
吳命大那時才知道,那枚青玉扣里,曾經(jīng)藏著一個人的一口真氣,后來真氣散了,師叔卻仍將他擺在案頭,不知是用什么樣的心情,與它朝夕相對。
當他得知那慢慢氤氳起的一團真氣源自何人時,他便再也坐不住了……
吳命大看著自己腕子上的青玉扣正出神,突然伸來一只手,抓起他的腕子拿到眼前看了看,說道:“你這珠子,還挺好看。”
吳命大從李承乾爪子里掙脫開手腕,橫眉豎眼吼道:“你再動一下試試。”
李承乾伸手過來就要抓,吳命大忘了這人吃軟不吃硬,忙護著手腕閃到一邊,語氣緩和下來說:“這東西對我很重要,你要碰壞它,還不如打死我。”
李承乾伸到一半的爪子戛然而止……
他意味深長的又看了一眼那枚青玉扣,突然覺得肩頭一沉,坐在一旁的小缺困的撐不住,靠在他肩頭睡著了。
李承乾向眾人道了別,抱起小缺走到樓上,進了老頭隔壁那間客房。
這個鳩占鵲巢的妖怪,似乎十分熱衷當家,將客棧打理的很是井井有條,房間內(nèi)纖塵不染,床邊一個小案幾上還焚著一爐香,散發(fā)著淡淡的馨香,李承乾將小缺放在床上,拉開一床被子給她輕輕蓋在身上,剛要起身,小缺睡夢中抬起一只胳膊,圈住他的脖子,頭深深埋進他懷里。
李承乾身子一僵,彎著腰站在床前,一動不動。
僵持了一會兒,小缺頭抬的累了,手一松,咣當一聲又砸回枕頭里。
李承乾在黑暗中啞然失笑,他突然覺得自己很笨,笨到將醋吃到了自己頭上。
唇角一絲笑容繾綣,他動了動冰涼的手腳,靠著床坐在了地上,伸手掏出小缺懷中的鈴鐺,放在耳邊靜靜聆聽……
他聽到輕柔的風聲,吹來淡淡的只言片語……
“你真好看……”她說。
“你離我遠點……”他說。
他心頭隱隱作痛,連呼吸都有些凝滯。
他很想對那時的自己說,很快你就會后悔,當初應該對她好些……
可惜那個少年隔著一百年的時光,聽不到。
李承乾將玲珰輕輕放回她懷里,他指尖冰冷,似是在極寒的冰窟里浸泡了一百年,他小心避開她暖融融的皮膚,盡管她感覺不到什么冷暖。
他靠在床邊,抬頭看著窗外透進來的一絲朦朧月光,靜靜坐了很久。
從前他是不喜歡這樣獨自靜坐的,因為靜下來時,便會想事情。
從兒時起,他需要想明白的事情就很多,比如他生日那天為什么會生不如死,比如他右手上到底有什么,比如記憶深處那個浸泡在血泊中笑得無比暢快的自己到底是夢還是現(xiàn)實,比如師父為何拼盡一身修為換來他手心一道又一道的封印,比如師父到底是誰,比如他自己又是誰……
最不敢想,又忍不住要想的問題,是師父在他兒時說過的那句話……
“我本是要殺你……”
思之如臨深寒,一不小心便會凍碎他二十幾年所有關于溫情的回憶。
所以他不喜歡靜。
在長安城時,他過的很熱鬧,人間繁華,除了一個色字,其余他來者不拒。
入了渾夕山,舉頭望云巒,低頭向古壁,一不小心就要和自己面面相覷,所以他更鬧了。
在師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縱容和三個師兄不屑一顧的冷眼旁觀下,他放下身段,親自當了三個月指手畫腳吹毛求疵的監(jiān)工,給自己修了一座堪比長安城里他那座巍峨東宮的府邸,起名小隱,取小隱隱于山,大隱隱于市之意,名字頗得師父賞識。
喬遷之日他命人置辦酒饌佳肴,翹著二郎腿坐在軒敞的大廳等著三個師兄給他道賀,遠遠的卻只看到師父拿著一把雞毛撣子笑呵呵的穿過層層雕花門戶,笑著向他走來。
“小小薄禮,你三個師兄托我轉(zhuǎn)交,他們還有功課要做,就不來叨擾了。”
李承乾接過雞毛撣子,渾不在意的笑著請師父喝酒,對于旁人的敵意和詆毀,他從兒時便習以為常的理解為,自己太優(yōu)秀,不小心激發(fā)了別人內(nèi)心的丑惡,除了平添幾分顧影自憐的情懷,對他便沒什么其他影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