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李承乾剛剛走進江曾院門口,正好趕上小缺在鋤禾兩個字上轉車轱轆,小缺剛剛背完鋤禾,一個日字在口中千回百轉,就是勾不出接下來的當午兩字。
“日……日……”
李承乾站在門,看小缺咬牙切齒揮著拳頭在院中飚臟話,而且還是很不入耳的臟話。
“一會兒不見,長出息了……”李承乾一頭黑線。
小缺聽到李承乾的聲音,忽的轉過頭來,眼里竟噙著憤恨的淚花。
“怎么了?”李承乾低下頭輕聲問她。
小缺一頭扎在李承乾懷里,氣的兩個消瘦的肩膀都在不住的打顫。
“怎么了,誰欺負你了?”李承乾心頭關切,嘴角卻忍不住彎起一個好看的不能再好看的弧度,他小心翼翼把手放在小缺背上輕輕拍了拍。
“鋤禾……日……日……背……背不過……”
小缺仰起頭哇的哭了出來,“它說的沒錯……我就是笨。”
“誰說的,你哪笨了。”
李承乾強忍著笑,幫小缺擦了擦花貓一般的小臟臉,拉著她慢慢走出院子。
兩人走到小缺洗衣的河邊,并肩在河畔坐了下來,初春的枝梢,一日便是一日的顏色,河風吹的柔緩,絲絲撩人心弦。
“誰一大早讓你背這么難的東西啊,我第一次學這首詩的時候,背了十天,可難死我了。”李承乾蹙眉做不堪回首狀。
小缺揉了一把哭紅的眼睛,表情瞬間釋然了些,“我也覺得好難。”
“誰說不是呢,你這第一句先背五天再說吧,不會我教你……”
小缺點了點頭,吸了吸鼻子。
李承乾遲疑片刻,突然柔聲問:“過幾日我們就走好不好?”
“去哪?”小缺一臉疑惑。
“這里也不是久住之地,我們自然是要走的啊,我帶你去江南好不好,再過些時日那里便花開正好了……”
“我要和我娘在一起……”小缺回絕。
李承乾愣了片刻沒有說話,喉頭泛起一絲淡淡的苦澀,一個是相識不足數月的男子,一個是養育了她十幾年的親娘,任誰也會這樣決定吧。
“那我帶著你和你娘一起走好不好?若是她不方便遠行,我們便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買一處房田,一起照顧她。”
小缺點點頭說,“我回去問問娘。”
說著便要起身。
李承乾輕輕拉了她一把,“再坐會吧……”
風在梢頭,拂過河畔的二人,小缺脖子上的鈴鐺輕輕響了響,她拿起鈴鐺放在耳邊,在李承乾默默無語的注視下輕輕閉上了眼睛。
每當鈴聲響起,總有些綿綿的低語依稀可聞,她總會貼在耳畔,屏聲斂氣的聽上許久,那聲音似風,帶著淡淡的熟悉和莫名的一絲憂傷,仿佛是來自前世的記憶……
“你聽到了什么……”李承乾輕聲問。
良久,小缺睜開眼睛,似是做了個略顯憂傷的夢,“只聽到一個字……”
她淡淡的說,“滾……”
李承乾心頭猛的一抽,他不敢再看小缺渾然無知的面孔,轉回頭望向河面被風吹起的淺淺漣漪,良久方才淡淡的說:“我若知道那是和你的最后一句話,怎會說出這樣一個字來。”
小缺卻偏過臉來枕在自己膝蓋上,一雙眼睛含笑看著李承乾,默默不語。
她的瞳孔顏色略淺,晴空下便顯得更淺,被淡金色的陽光渲染成了幾乎透明的顏色,只有眼尾一抹淡淡的陰影,似是流云在天空拖過悠長的影子。
這雙眸子喜怒哀樂都淡入云煙,更無什么刻骨銘心的記憶留下的幽幽反影,似清水濯濯,紅塵無擾。
她拋下前世所有的記憶,終于了無牽掛了。
兩人正咫尺天涯的對望間,忽聽身后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接著是小缺娘潑辣的大嗓門,“死丫頭,怎么在這,還不快點回去。”
小缺娘看到李承乾跟著小缺站了起來,神色間頗有幾分拘謹,忙客客氣氣向李承乾問安道:“十公子早啊,找大丫什么事啊?”
原來是小缺告訴她娘,這些日子給她吃穿帶她行走江湖的老大名叫十五,小缺娘誤打誤撞叫他十公子,和府上眾人所喚的石公子好巧不巧的對上了音。
李承乾忙還禮道:“早起無事,只是來說兩句閑話。”
小缺娘和李承乾對付了兩句話,便拉著小缺急匆匆往院子里跑去,原來江曾吃過早飯在床上看了會兒書,突然下地走了兩步,雖然步子蹣跚站不太穩,但一個幾日前還癱在床上滿身褥瘡的人轉眼間已能自己下地走路,除了奇跡便找不出第二個字眼來形容了。
小缺娘歡天喜地的擁簇著江曾從房里走到院子里,起初的幾步他還走的頗為小心翼翼,待跨過門檻走到院子中央時,他已能穩穩的站住,不需要別人的攙扶了。
江曾仰面看向湛藍的天空,他那臥房只有一扇窄仄的小窗,多少年已不曾被陽光刺疼過雙眼,他閉上突然間酸疼的眼睛,任兩行淚水無聲無息的淌下。
“扶我出去走走吧。”他回頭望著小缺。
不等娘祭出無影腳,小缺已經跟個小太監似的一溜小跑著上前扶住了江曾的胳膊。
小缺娘目送小缺扶著江曾,一步步出了院門,回頭掃視了一圈空蕩蕩的院落,嘴里忍不住罵了句:“那兩個馬屁精,怎么也不出來獻殷勤了,昨天就不知道浪到哪去了,今天還不回來……”
江曾讓小缺扶著扶著他先去給江如請安,記憶中那條熟悉的通幽曲徑變了許多,路兩旁的樹都長高了,粉墻邊的那叢瀟湘竹沒有了,改成了一方小巧精致的錦鯉池。江曾一路沒怎么說話,步子也略顯生硬,小缺亦步亦趨的扶他走過一座漢白玉的小石橋時,他突然指著橋下的淙淙流水說,“小時候我很調皮,從這里掉下去過,那次嚇壞了父親和母親。”
若母親還在,斷然不會將久病在床的兒子忘記吧……
來到江如的院子里,他喊了一聲父親,而后筆直的站在庭院中。他的衣服是今日一早剛剛換的,背上的褥瘡好的差不多了,不必再小心翼翼的佝僂著,他神色平和自若,仿佛每日都是這樣款款而來給父親請個安再走,日子過的平淡而綿長。
江如從屋內出來看到他時那一瞬間的老淚縱橫,讓他覺得有些煞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