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該去給祖父上個墳了……”趙辛說著便掏出牢門的鑰匙,將那牢籠打開,放了姐弟二人出來。
“走吧,去城門外的墳前磕個頭,就別再回來了,走的越遠越好。”
一別三載,這張面孔卻仍像從前一樣不茍言笑,也不甚愿意和姐弟二人對望一眼,還是喜歡垂著頭,目光從眼皮下透出來,散亂而遲疑,仿佛永遠都在迷路一般。
“你跟我們一起走。”鳳掌柜不管不顧的抓住他,害怕一松手,他就化成一縷青煙消失在自己面前。
趙辛第一次在姐弟二人面前,破天荒的露出一絲笑容,可那笑容太過生硬,從他枯木般的臉上拘謹的曇花一現,便很難分辨出是哭還是笑了。
他任鳳掌柜和于林執拗的抓著,小心翼翼的一動不動,享受他這半生從未奢望過的溫情,三人就這樣僵持了很久,直到身后傳來淳伯不咸不淡的話音。
“你們姐弟倆,想把一個死人帶到哪去?”
趙辛聞言,僵硬的轉過身去,看到牢門里盤著腿正襟危坐的淳伯,于是便掙脫開姐弟二人,慢慢走到牢門前,跪地向淳伯磕了一個頭。
李承乾差異的看著眼前的一幕,終于認清一個事實,今天晚上的主角,確實不是自己。
淳伯一臉肅殺的表情,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只是頗為冷淡的朝趙辛點了點頭,而后緩慢的開口說道:“鳳掌柜啊,于林,你們兩個從今往后記住,你們的祖父名叫白卿,是個忠義之士,不是風陵渡這些睜眼瞎們所說的大奸大惡之人。”
淳伯瞥了眼一旁的李承乾,見他頗為玩味的看著自己,便對李承乾說道:“十五啊,你如此冰雪聰明的人,想必早就覺得我硬拉著你在江宅住了這些時日,定是有所圖謀吧。”
李承乾見他說的坦蕩,不妨也打開天窗說亮話:“不是晚輩聰明,而是您根本就沒打算瞞著晚輩吧。”
淳伯臉上又現出平日里那副為老不尊的笑意,點頭說道:“你果然還是聰明,我不但無意瞞著你,還想讓你早些知曉,畢竟白卿是為你們李家江山拋的頭顱,灑的一腔熱血。李唐血脈凋零至此,如今只剩你一人,你是不是該替太宗皇帝感懷一下他?”
李承乾變了臉色……
淳伯不待他張口,擠出一臉慈祥的笑容,繼續說道:“你尚是個落落寡歡的小不點時,我們就認識的,可惜我老的太快,你早把我忘了。”
李承乾怔怔看著淳伯的老臉,努力在模糊的記憶里搜尋這樣一個面孔,卻是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他放棄了追憶,直接說道:“晚輩確實是想不起來了,還請前輩說的明白些。”
淳伯笑道:“老夫名叫李淳風,與你師父初一真人在長安頗有一段交情,可惜緣分稀淺,你們離開長安后,老夫就再也無緣與他品茗下棋,把酒言歡了。”
李承乾漸漸想起,師父的院子里確實常常有那么個客人,那人應該三十歲出頭的樣子,生的清逸俊雅,看上去比師父更有一番仙風道骨的韻味,師父在長安城深居簡出,交友寥寥無幾,那個李淳風在師父這里拜望的很是殷勤,經常和師父談法論道,二人頗是聊得來。
他緩緩朝淳伯欠了欠身說道:“晚輩這才想起,師父當年在長安確實有個朋友,這么看來要恭喜您現已悟得大道超脫輪回了。”
淳伯笑道:“多虧了尊師指點迷津,老夫時常盼著能再見到他,可聽說他被你氣的傷了元氣,已有百年閉關不出了。”
李承乾聽聞此言,心頭有些隱隱作痛,他不想再和別人提起師父,便岔開了話題,指著外面的趙辛和鳳掌柜姐弟倆問道:“您費盡心機把我帶到江家,是為當年白卿的冤案嗎?我相信白卿是被冤枉了,若鳳掌柜和于林不嫌唐突,我也愿替李家人感謝白家一門忠烈。可這件事您何必繞這么大個圈子,當初直接告訴我豈不更簡單些?”
淳伯笑著搖了搖頭,“白卿的冤案是我個人的私事,帶你來不是為了此事。三年前我在風陵渡收了一個厲害的妖孽,那妖孽專愛吃不足月的孩童,收嬰兒的精魄煉制傀偶,禍害了好多州縣百姓。那日收了這個妖孽以后,我在風陵渡城門外的一棵樹下遇到趙辛的鬼臉,聽他講了白卿的冤案。好巧不巧,這個白卿的祖父曾與我私交甚好,這事既然被我撞見了,便沒有坐視不管的道理。這趙辛當年一時激憤鑄成大錯,害了白家滿門,我本應該一巴掌打得他魂飛魄散,可念在他真心悔過,又養大了白家后人,死后還念念不忘那姐弟倆,寧愿將魂魄供我差遣,求我找個合適的機會,將實情告知姐弟二人,并帶他們來祖父墳前磕個頭。我被他誠心所動,遂將鬼臉從樹上摘了下來,寄放在了那個妖孽的后腦勺上,命那妖孽帶著鬼臉去江家作亂,直到我想出辦法,為白卿洗脫冤屈。那日誅殺那妖孽,是氣他膽敢拿傀偶害我,我殺他時,順手把鬼臉移到了江元的腦后。我將姐弟二人帶來風陵渡,是應了鬼臉的哀求,讓他最后再看姐弟倆一眼。我本想待事情結束后再告知姐弟二人實情,沒想到鬼臉隨江元下山時竟遇上了姐弟二人,不過這樣也好,你們之間的緣分,還是自己去了結吧。”
淳伯說著,看了趙辛一眼,趙辛又深深向他磕了一個頭,慢慢轉向了姐弟二人。
鳳掌柜和于林聽了趙辛和淳伯兩個人的講述,漸漸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因這故事來得倉促,她二人平白無故被扯進了故事里,只是一場酩酊大醉,可酒醒后卻物是人非。他們看著跪在自己面前不肯抬頭的黑爺,這個人將他們拉扯大,片刻前還是他們唯一的親人,是他們心心念念尋了三年的親人,怎么就突然成了仇人?
酒里的迷魂藥還未完全退去藥效,鳳掌柜只覺得天旋地轉,腦子里似是有無數個人扯著嗓子朝她叫嚷,她閉上眼睛,試著去想象祖父白卿的面孔,試著在記憶深處搜尋娘身上的氣息,可她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搜尋不到。她饑寒交迫的童年,結束在街頭和人廝打爭食時,無意間瞥到的一張苦澀面孔,那面孔定定看著他們姐弟二人,眼淚無聲的淌了滿臉。除了那張面孔,她再也想不到任何跟親人有關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