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紫蘇坐在院子中翻看著對瘟疫病狀的記錄,神情無比認真。
對于狼族的這次瘟疫她甚是重視,姑姑不止一次的教導于她,禍族之說非同小可,多年前大姑姑能救她一命,為的是她的命格一說。
而多年后的今天她在狼族,赤手空拳,禍族命格若坐實,誰會如姑姑般舍命也愿護她周全?
她指尖在眉心處輕輕揉了下,又拿起石桌上擺放的藥材與書上的做比較,覺得對了的放在一側,覺得不滿的又放在另一側。
看了半天她揉著額際垂下腦袋,思慮著也不知讓狼族族長帶回去的那些藥服下去可有她意料之中的效果,若是真有效果,也是麻煩,因著她帶來的藥材太少了,狼族地勢又貧瘠,這附近的狼山她去了幾次,收獲并不好。
院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墨青色的身影,那人定是長期習武,腳步很輕,落地無聲。
再往前一步有不同的氣息,他警惕的頓住腳步,單手背在身后,脊背筆直,眉宇間褶皺稍淡,他就站在不近不遠的地方靜靜的看著紫蘇,眼眸深沉,不辨喜怒。
紫蘇很快警覺,從書本中抬起頭,就看到了院中那抹高大的身影,他逆光而立,陰影中只有挺直的鼻梁看得分明,乍一看去,隱有幾分公子如玉。
她站起身,順勢將書本合上,對著慕言行了一禮:“族長?!?/p>
然后垂眸看了眼他腳下,離她撒的毒僅差一步,他沒有再走過來的意思,應當不是巧合。
慕言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腳下,平整的地面上幾株破土而出的小草張發著勃勃生機,看上去與平常無異,但他就是嗅出了不同尋常的氣息,這個女子不同尋常,不容小覷。
他對著紫蘇點了點頭,面上表情平淡,負在身后的手卻不自覺的緊握成拳,他道:“齊禾吃了那副藥后,高燒略退?!?/p>
紫蘇自然不認識齊禾是誰,只是覺得吃了她配的藥才略退了高燒,倒是有些不正常。
醫書上記載,相同的病癥,孩童與成年人可以用相同的藥材,只是藥量多與少不同,在孩童身上可以用的藥物,用在成年人身上只需加大藥量便可。
她一直依照記載,循規蹈矩,一時間倒想不出原因出在那里。
紫蘇打開剛合上的書,找出那張藥方,又仔細閱覽一遍,還是未覺得有不妥,她食指指尖探上額角,陷入了深思。
一方小巧院落,兩個原本毫無交集的人都在深思,且為的都是同一個目的。
良久,紫蘇抬頭看向慕言,發現他也正在看她,表情略帶疑惑,眼眸深邃,分明是一種打量的目光,不摻有任何雜質,只是眸如鷹鷲,仿佛能看透人心一般。
紫蘇微怔了下,只覺得被那目光看的渾身都不舒服起來,她自石桌上拎起早已準備好的藥箱跨在右肩上,順手將石桌的藥瓶揮在面前的地面上,藥粉與地面接觸,一瞬間百草頓枯。
她看也未看一眼,踏著枯草走了幾步,站在慕言的正前方幾步開外的地方:“族長,我需要見到病人,可方便?”
慕言還在看著地上枯草,最近的一根枯萎的就在他腳邊半步處,他剛剛若是那一腳踏上去,還不知會怎樣。
他負在身后的右手指尖微顫了下,眸中神色更漠三分,轉過身向門外走去:“跟我走吧?!?/p>
紫蘇抬腳跟了上去,她看著他的背影,摸著下巴深思,這個狼族族長沒有問她為何會醫術,沒有問她為何不愿離開狼族,亦沒有問她為何要救狼族的人?
廢話不多,相處的下去,模樣生的也不錯,性格格外淡漠,今后若能相敬如賓自然最好,只盼他能野心勃勃,統復南水,讓南水這片綠水青山再無戰亂……
屆時,她定愿鼎力助他!
院外的榆樹下有一男子斜斜跨跨的倚在樹身上,他嘴里叼著一根草桿,雙手環抱在胸前,臉上有幾分不耐煩的模樣,最駭人的便是他左臉上那道猙獰的刀疤,給他玩世不恭的姿態平添了幾分可怖。
看到慕言和紫蘇走出來,他有瞬間的呆愣,似是不可置信般的睜大了眼睛,意識到失禮他急忙站直身,雙手抱在胸前行了一禮:“族長?!?/p>
萬分恭敬的模樣,與剛剛臉上擺著的不耐判若兩人。
慕言從他手中接過馬韁,回頭看了紫蘇一眼,神色有幾分遲疑:“我不曾備馬車,你…可會騎馬?”
來到狼族紫蘇才發現,原來不會騎馬才是她的硬傷。
她對著慕言搖了搖頭。
慕言看著僅有了兩匹馬,難得陷入了沉默。
羊族男子鮮少騎馬,更何況是女子。
再加上姑姑向來喜愛養些花草,并不喜家中有太多活物,活物多了她會覺得聒噪。
馬的性子大多都烈,紫蘇早些年倒是嘗試過馴服,摔過幾次狠的后,她慢慢的也就放棄了,閑時卻配制出了可以讓馬乖乖聽話的藥,只是還未試過效果如何。
她走過去打量了那頭棕色的馬片刻,手指自馬前虛晃了一下,馬仰著脖子從鼻孔中對著她打了一個響鼻,唔…馬性甚烈,她習慣性的伸手向著腰間的布包摸索著。
身后傳來一聲嗤笑,紫蘇掏出扁瓶側首看去,笑他的是倚在樹邊的那個男人,他打量著她的眼神中明顯含著不屑,許是又看她連馬也不會騎,還想著馴服他狼族中最烈的一匹馬,更是覺得她可笑。
紫蘇抿緊了唇懶得理他,回身時不經意又看到慕言,他正在認認真真的等待著她接下的動作,眼睛也正看著她手中的扁瓶子,目光中并不含玩味。
紫蘇瞬間明了,他是在試探她的醫術到底是真的,還是巧合。
傳聞中狼族族長心思縝密,手段兇殘,機智過人。
傳聞也許并不可信,但年紀輕輕能在狼族眾多兄弟中脫穎而出,且身份不尷不尬,既不是老大又不是最小,這種人能簡單到哪去?單說他聽到她會解瘟疫的醫術的時候,面上只有瞬間的震驚,瞬間過后無蹤無影,依舊如常淡漠,便是今日也是諸多試探。
試探羊族的目的和她醫術的深淺,最起碼今日她的醫術必須在他面前與忘巒山的藝鴣較出高低。
她唇角抿的更緊,一雙本就圓潤的杏眸睜得更圓了些,在南水真正的醫術,姑父和姑姑的畢生心血,最后成了她的一道保命符。
瓶蓋被一雙細白的手指輕柔旋開,少頃,紫蘇又蹲下身自藥箱中拿出一根銀針,銀針針尖刺向左手食指指尖,一顆紅色的血珠自指尖冒出,滴落進扁瓶子中。
玉白瓷瓶的瓶蓋同樣被打開,綠色的藥丸融化在紫蘇指尖,血液頓止,就連傷口也半點看不出。
見識過的慕言倒還好,只是微微瞇了眼睛,沒有太過驚訝。
不曾見識過的刀疤男人就不同了,他眼睛瞪的很大,不可置信的快走了幾步,在離紫蘇還有三步距離的時候身后傳來一聲輕咳,他急忙頓住腳步,回頭看了族長一眼。
慕言正看著他,眼神冷肅。
那根銀針被紫蘇反手刺進馬鼻梁上方的位置,馬打了數個不耐煩的響鼻,甚至煩躁的抬起前蹄,紫蘇后退幾步避開。
不過片刻,馬的雙腿驀軟,跪臥在地上,紫蘇蹲下身將扁瓶子中的赤紅液體盡數倒在馬的嘴里,又靜待片刻,她伸手撫了撫馬鬢,馬一反常態,竟然異常柔順的任她撫摸。
紫蘇松了口氣,她拿出麻散解藥放在馬的鼻子下,馬很快恢復了力氣,可以站起身,它竟有些親昵的用頭蹭了蹭紫蘇的肩膀。
刀疤男人微微后退一步,他防備的看著紫蘇手中的銀針,又做好隨時保護族長的準備,緊盯著紫蘇的下一步動作:“你……你這是什么巫術?”
銀針針尖閃爍著銀光,紫蘇蹙眉回頭看他,“你若是能早些碰到我,你的左臂便不會像這般光景,再也拉不得弓駑?!?/p>
她尾音咬得極輕,卻足以讓刀疤男子驚到無法出聲,在南水知道他的左臂再拉不得弓弩的只有族長和藝鴣兩人,他以登峰造極的弓弩術聞名狼族。
卻不料早些年遭到熊族暗算,左臂幾處骨骼盡斷,后來慢慢養好了,卻是連從前的五分力氣也使不出,這些年他只推說難逢對手,不愿在人前斬頭露角。
他藏的極深的傷疤,不料想有朝一日被一個羊族女子生生揭開,偏他又反駁不得半點。
這個羊族女人太可怕了!
慕言倒是沒有了震驚,他定神看了紫蘇手中的銀針兩眼,便收回目光,伸手拍了下刀疤男子的肩,面上如往昔沉著:“古允,請六位長老到族堂,我有要事商議。”
那名叫古允的刀疤男子再看向紫蘇的目光半點不含嘲諷,他按壓下心頭的震撼和好奇,對慕言低頭應是,他騎著另一頭馬匹向著另一個方向匆匆離去。
未經清理的銀針被放到了另一個布包里,紫蘇拿手帕擦拭著手指,她眉心微蹙,馬太過高大,據目測她爬不上去,難道還用方才的招數讓馬自己蹲下身去?
還未待她想出什么好的辦法,便覺得腰間一緊,下一刻便穩穩的坐在馬背上,她急忙伸手抓住馬韁,身后有一個身影緊跟其上,屬于男人的氣息撲面而來,雖未貼在她背上,兩人卻是離的極近,近到他的呼吸都能撲到她的發尖。
紫蘇只覺得身體略僵,這是除了姑姑以外,她第一次離一個人那么近,本能的排斥。
“沒有時間了,左右你我……”
依舊如常淡漠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那聲色未添一分情緒進去,紫蘇微微蹙了眉頭,手中馬韁被身后的男人接過,他微微拉緊后驀然一松,馬開始撒蹄飛奔,接著耳旁便是呼呼風聲,他的后半句話隱在風里半點也聽不清。
馬能跑多快,風便有多烈,深秋的天氣添了幾分寒意,紫蘇只覺得臉頰被風吹到火辣辣的疼,她屬嬌生,雖未曾慣養,到底肌膚細膩,那里受得住這等徐徐烈風?她緊閉著眼睛,想抬手護住臉,又擔心掉落下去,不敢松開馬韁,最后只能將腦袋低低垂下,以發絲來抵擋烈風。
烈風更加肆無忌憚的擦著她的臉頰和耳朵呼嘯,瑩潤的耳尖很快便一片通紅,而她引以為傲的醫術在這一刻半點也用不上。
片刻后她眼前一黑,一個墨青色的衣袍罩在她頭頂。
耳邊風聲稍弱,她未聽到身后傳來任何聲音,悄悄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只覺得身后溫度甚暖,又默默將握緊馬韁的手指松了松。
少頃,忍不住在一片黑暗中抿了抿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