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祥與阿菱推門進來后,自然察覺到房間有些怪異的氣息,她們雖然都是人精,到底也只是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與族長行了禮,飯菜上桌兩人急匆匆的扒了起來。
除了偶爾竹筷碰到瓷碗發出的聲音外,一室寂靜。
祥祥終究記掛著慕巖的傷,饑餓轆轆竟也吃出了索然無味,她輕輕放下手中的竹筷,先是看了一眼在油燈下磨藥的紫蘇。
木屋中堂地方并不小,即使燃著兩盞油燈還是顯得昏暗的厲害,朦朧間連她的側顏也看不真切,只覺柔美且安靜,一掃前幾日壓抑的微躁。
自行刺事件后祥祥自然看出紫蘇的浮躁難安,她并不以為奇,再清心寡欲的性子也有放在心尖上的人。
偶爾得空歇息片刻時,紫蘇亦是透過重重高山峻嶺看向遠方羊族的方向,其擔憂之色不言而表,八成怕是擔憂自己在狼族貿然出手顯露醫術,有心之人會傷害她羊族的至親。
祥祥又轉過頭看了另一側的慕巖片刻,他微瞌雙目半倚在躺椅上,很明顯的等人神色,臉色略略有些蒼白,身上看不出半點風塵仆仆,只右臂垂落的弧度有些許輕微的不自然。
又是這般只顧大局不顧自己,祥祥擰了眉頭,沖動下忘了尊卑之分,自木桌上站起身喊了慕巖一聲:“族長——”
慕巖睜開眼睛看向她,眸底有幾縷暗紅色的血絲,疲憊之態略顯。
祥祥一愣,這些年族中風波不斷,先是與熊族的背水一戰,再是猴族不懷好意的散播瘟疫,后是豹族不知死活的挑釁。
他身為族中族長,每日皆是神經緊繃,不敢有半點松懈,恐族中因他懶怠而萬劫不復,似今日這般放下戒備的神色,她亦是第一次見到。
慕言神色淡淡:“軍師有何事?”
祥祥本不欲這個時候提族事,又確有要事,她離開木桌,自衣袖中拿出一封書信微微走近兩步遞給慕言。
她神情肅穆刻意壓低了聲音:“族長,這是我二哥在邑門關攔下的虎族通于豹族的書信,事關重大,怕是與表姑娘……”
慕言涼涼的瞥她一眼,她識趣的將后半句隱去,垂首偷偷打量著他的神色。
慕巖接過書信看了片刻,書信上印著極是熟悉的字體,細看卻不難看出那字體有些刻意仿之,邑門關?
他將書信隨手放在身旁的矮幾上,坐直身體來了些許精神,“古允到底因何下山?”
“三姑娘大病初愈,在族里遲遲等不到七爺,非鬧著要來無塵山等,六長老讓二哥去接她過來。”
“……”
久久沒有回音,祥祥悄悄抬頭去看,那年輕的族長手指輕叩梨木桌面,唇邊隱有一絲淺淡的弧度,襯得五官柔和些許,他看了一眼紫蘇所在的方向,很快收回視線。
“接來也好。”
啥?
發生了什么,居然不是斥責胡鬧?
祥祥默了一瞬,到底還是擔憂:“族長,你的傷?”
慕言未答,眼睛定定的看著祥祥身后,她半含疑惑順著他的目光向身后看去。
在她正后方那相處月余的女子依舊身著白衣,手捧玉瓷白瓶,似在燈火闌珊處,她眉目溫婉,聲色含了幾分聽之可讓人上癮的溫潤:“該換藥了。”
然后她聽到了什么?
那個視藥物如糞土,恨不得傷疤終身不視人的族長竟輕聲應:“好!”
祥祥再次抬眸,直直對上了族長的眼睛,那眼眸幽黑深邃,其間意味卻不言而喻,她瞬間明了,拉著收拾碗筷的阿菱走去了院外。
包扎傷口的層層紗布被揭開,最里面的幾層果不其然如紫蘇所料已經黏連在傷口上,她恐牽扯到傷口并不敢使用蠻力,只得用備好的鹽水一點點濡濕清洗,無異于在傷口上撒鹽。
好在她的病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最后一層紗布揭掉,紫蘇松了口氣,傷口紅腫隱有再次出血跡象,她看了慕巖一眼,后者似乎在思慮族事,面容嚴謹。
“族長?!彼窒虑逑磦诘膭幼魑赐?,卻不忘分心打量慕巖的神色:“待再過些時日我還需去北荒之北采一種藥材?!?/p>
慕巖詫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眉頭微蹙,語氣平淡的快速分析著其中的利弊:“北荒之北是蛇族的地域,我族與蛇族向來不睦,你要采何種藥材?”
“瘟疫癥狀確實得到抑制,只族長近些時日不在族中怕是不知,族中患瘟疫癥狀者雙目中紅意難褪,雖無大礙,時日久了對于視力難免有所影響,我需要的那種藥材醫書記載應生長于極寒之地,而南水的極寒之地只有北荒了?!彼D了片刻。
猶豫了一下又說:“這場瘟疫說來奇怪,既不是鼠疫也不是普通的病菌,怕是猴族開罪了別族,這毀族之災,來的著實蹊蹺?!?/p>
慕巖深深的看她一眼,像是初識她一般,他靜默良久:“近百年猴族自覺將自己劃分為弱族一類,但他們豈非弱者,不過是隔江觀看龍虎斗,招惹到不該招惹的,也不奇怪?!?/p>
紫蘇上藥的手指抖了下,多余的藥粉在傷口匯聚一小處,尤顯觸目,南水各強族斗了千萬年,這千萬年中滅族的滅族,強大的強大,甘居弱小不愿參與斗爭的也不缺乏。
這種種跡象自然瞞不過他這個狼族族長的眼睛。
最后一層紗布包上,紫蘇輕手輕腳的幫他整理了上衣,出于醫者本分,她不忘叮囑:“族長且不可再如今日這般牽扯到傷口,若傷口久治不愈引發感染便極難醫治了?!?/p>
慕巖自木椅上站起身,微點了下頭算是回應紫蘇,他腳步在門側微頓了下:“去北荒之北的事急不得,我需從長計議,你不可私自做主離開。”
“…是。”木門稍稍拉開了一條縫隙,又聽他道:“你若敢私自離開,定不輕饒!”
聲色微寒,帶著上位者的肅穆。
言畢木門發出吱呀聲響,打開又被關上,那道墨色身影亦消失在門側。
紫蘇捧著藥盤在原地出神了片刻,心底剛萌發獨自去北荒之北的念頭徹底被打消。
她食指揉了揉眉心,只覺與狼族族長相處太累,他到底身居高位,周身不經意發出的氣勢,足以令她畏懼。
事關狼族族人,紫蘇料到他不會一口回絕,怕是過些時日會找人與她同去,如此也好,省的她獨自一人,還需大費周折的找尋。
她在藥箱底部的暗匣中翻找出那本《蛇毒論》,手指撫上嶄新的書面,她略翻看幾頁,眸中悠起一絲亮光。
在她的記憶中素未謀面的姑父厲害的很,曉萬物,通古今。
南水焉有人能與之比擬,當初羊族老族長和父親若是曉得他有一手妙手回春的好醫術,焉會由他與二姑姑在啟山上自生自滅?
她將書本合上放回暗匣中,唇邊微挑的笑意極是涼薄,待再過些時日,她醫名鵲起南水,居時信她禍族的父親不知當何反應。
——
六長老暫居于祥祥她們居住的不遠處,他趕過來的時候慕言還在里屋換藥。
夜風瑟瑟,他未進屋里,與同樣在院外的祥祥各居門外兩側,阿菱對他先行了一禮,轉身去柴房備洗漱熱水。
祥祥與六長老雖都在無塵山,兩人關系并不融洽,平日能不見面盡量不見。
正面相遇,祥祥也頷首行了一禮:“六長老。”
他淡淡的點頭,如玉般的俊顏上除了溫和再無別的神色。
蛐蛐的叫聲響徹在周圍,月牙半彎掛在九州,無塵山就連夜景也是極美。
“六長老,”祥祥再次打破寂靜,半側眸看著六長老,英氣的眉梢微微挑高,目光炯炯:“有個問題困擾了我許久,不知六長老可否解惑?”
“軍師但說無妨。”
“前些時日兔族和羊族同時提出與我族聯姻,長老當知我族與熊族實力懸殊,這場仗贏的并不漂亮,既兔族族長前來示好,有意讓我族庇佑,長老為何要拒了兔族?親上加親不好嗎?”
‘親上加親’四個字她咬的極重。
六長老終于回頭看她一眼,他神色未變,聲音卻淡了兩分:“我不想娶!”
是呵,兔族族長愿意送來女兒和糧草,指名點姓的卻是送給六長老——霽閱。
多半原因大概是因為霽閱的生母是兔族人,兔族人以脾性溫和在南水著名,霽閱的溫和便隨了母親七分有余,只他天資異常聰慧。
祥祥的父親老軍師數次看他時搖頭嘆息,他曾說,狼族中除了慕言便數霽閱可高居族長一位。
只可惜,出身不夠。
可縱使出身不足,到底天資聰慧,南水又恰逢亂世,亂世紛爭總會有英雄。
兵戈沙場上他初露鋒芒,后與族長兩兩聯手屢立奇功,最后踴躍于長老一職,也算實至名歸。
再勸說下去便是越逾,祥祥無聲嘆了口氣,便聽到身后木門被打開的聲音,她看到一道墨色的身影了出來,急忙低頭側開身,讓開中間石子的小路。
耳邊只聽到一聲“族長”,聲色已恢復昔日溫和,接著便是腳步離去的聲音。
“軍師?!蹦窖栽谙橄槊媲邦D住腳步,他未回頭,只淡聲囑咐:“紫蘇大夫喜愛在山林中尋采藥材,切記,不可她出了無塵山?!?/p>
祥祥急忙應下,待腳步聲漸漸遠去,她疑惑看著慕言融入夜色的背影,有些不明所以。
自從茯苓山歸來,她越來越猜不透族長的心思了。
她搖了搖頭,轉身進了屋,屋中藥香味比之方才濃郁了幾分,紫蘇依舊在磨藥,將藥材一顆顆磨成藥粉,再裝在紙包中,她身旁的矮凳上已經擺了近十個紙包,待磨的藥材并不多了。
相處近乎一月,祥祥大概有些了解了紫蘇的性子,她登峰造極的醫術,與她沉穩且執拗的性子有著脫不開的關系。
“軍師。”
出神間祥祥聽到紫蘇喊了她一聲,下一刻手中多了一張紙箋,清淡的藥香味鉆入鼻息,紫蘇在她身前站定,神色一如往昔。
祥祥詫異的打開手中的紙箋,熟悉的字體映入眼簾,若非她記性太好,便是族長記性過差,幾天前的書信中她剛剛向族長提及了七爺已在歸族途中的消息,這不過短短幾日……
一瞬間她好似抓住了這段時間族長喜怒越發不定的原因,待回過神來思緒又是一片放空,終是什么都沒有抓到。
她將紙箋收進衣袖中,看向紫蘇和善一笑:“阿蘇,天色不早了,早些休息。”
紫蘇點了點頭,拿起桌上的藥箱,面色淡然的與她擦肩而過。
側屋的木門被紫蘇關上,她倚坐在榻上任由倦意濃濃襲來,從狼族族長口中得知二姑姑平安的消息,讓她這段時間緊繃的神經徹底得到松懈。
她迷迷糊糊的想:他護二姑姑與她的周全,她護他狼族萬千子民平安,怎么算這筆交易他都不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