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巖少時最憧憬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成為像他父親那般頂天立地的男人。
他的父親在族中位高權重,文韜武略樣樣精通,又天生力大無窮,殺敵能以一敵千,是狼族赫赫有名的戰神,亦是他和狼族人的驕傲。
可這一切毀于一場秋日宴。
彼年他的父親還是族中六長老,代表著狼族參加各族齊聚的秋日宴,卻重傷而歸,傷好后腰部以下全無知覺,昔日高在神壇的戰神就這般跌下云端,而兇手是作威作福一頭獨大的蛇族。
原因是和蛇族一場不平等的切磋,他的父親以一敵十勝了,卻被蛇族戰敗的勇士惱羞成怒欲于同歸于盡時下了致命毒,蛇族人將他的尸體送來賠罪,言稱一人做事一人當,他的尸體任狼族處置。
蛇族使者臨走時前還似笑非笑的撂下狠話:狼族若是執意遷怒,兩族不愿再結好,他們蛇族也極樂意奉陪到底!
老族長與其他長老便是恨到雙眸赤紅,也只得咬牙忍了。
后來有人看到熊族偷摸給蛇族送去了大批糧草,狼族這才知道原來這其中有熊族的手筆。
熊族兵力強悍,在南水欺負狼族與其他弱族成了習慣,前六長老霽初便是看不慣他們,死在他刀下的熊族人不勝其數,熊族好斗的幾個勇士三番挑釁霽初,交手后紛紛敗興而歸,霽初最風光的那段時間,也是熊族最憋屈難耐的幾年。
霽初受傷的前一年已經開始與其他長老和老族長策劃征伐熊族了,熊族似有所覺,選擇了聯合蛇族先下手為強,畢竟像霽初那般人物,千萬年來也只在南水狼族出現一個,沒有霽初狼族便不可懼。
怕是熊族萬萬不曾想到,他們躲過了霽初,卻沒有躲過霽初的兒子,熊族最終還是敗在霽初父子手里。
霽初很快就接受自己雙腿殘廢的事實,他主動辭去狼族長老的職位,選擇與妻子歸田瓜李。
那時慕巖已是少年郎,在族中與其他長老的兒子一起習六藝,少年人心性高,他無法接受父親下半輩子都要坐在輪椅上,遂闖忘巒山尋藝鴣救人。
此前,他一心習文習武,他的父親風光霽月,他不想丟他的臉面,學習起來下足了功夫,老軍師對他甚是滿意。
他不曾見過藝鴣,也不認識藝鴣,真正同藝鴣關系好的是三長老的兒子慕鰲,他同慕鰲的關系向來不錯,跟慕鰲說過后慕鰲也同意寫書信送于藝鴣。
初見藝鴣他便不喜,覺得這個姑娘便是有藝傍身,也太過盛氣凌人了些,她連霽初的傷癥都未看,便刷刷畫出幾味藥材遞給慕巖,她說:“這些藥材生長于南水深山里,即是你父親受傷,這藥材還需你親自去尋,若是尋不到這幾味藥材,便是我師父在世也救不了你父親。”
慕巖定定看她片刻,她睫毛一直顫抖隱有心虛之兆,他還是接過紙張揣進懷里,縱使察覺到了幾分不善,可為了父親他愿意賭。
他被困在深山九天,碰到過群狼巨虎,這些并不以為懼。可怕的是有種花食人肉;有種果實食用過后全身麻痹,動不得半分;還有能迷惑人心智的飛蟲……
九天的時間,他九死一生只身在深山中采到了圖畫上所有的藥材,衣衫襤褸,帶重傷而歸。深山外,他的母親推著坐在木質輪椅上的父親,不眠不休等了他整整九天,父母親見到他泣不成聲,終究未舍得責怪于他,到底對他的做法也不贊同。
藝鴣面帶震驚的看著擺在她面前的藥材,蛇毒莫說是她,便是她師父也不會醫,謊言被揭穿,她面紅耳赤的倉惶逃離狼族,一經數年不曾下過忘巒山。
慕鰲將事情撇的干干凈凈,只言真不知曉藝鴣竟是這種人云云。
——
紫蘇守著一片無葉的花好奇的觀察起來,這種花只有莖,花開也無花瓣只有一些看上去毛茸茸的花蕊,呈淺紅色。
這花怎么看怎么無害,居然是傳說的食人花?
打水回來的慕巖走過去拉她站起身,又將她和那些花拉開了些距離:“不是告訴你這種花食人肉,你要離它遠些嗎?”
紫蘇攤了攤手:“我沒碰。”
“嗯。”慕巖應了一聲,順勢將水壺放在她攤開的手心里:“喝點水吧。”
紫蘇喝水時視線都未離開那片食人花,若非慕巖提醒,她怎么也不會想到這類看上去軟趴趴的花會是食人花,食人花顧名思義是一種可食人肉植物,被記錄于《百怪植物論》中。
紫蘇再次觀察食人花的時候,恰好飛過來一只無名蟲,那蟲子類似蟬的大小,身上有黑色的硬殼,它飛過一株稍高些的食人花正上方,食人花看上去軟趴趴的淡紅花瓣瞬間合攏,將那只蟲子卷覆在其中。
被包裹的蟲子不停地掙扎,食人花苞搖搖擺擺片刻,花莖中心流出少許有綠色的液體,透過花瓣包裹的縫隙可清楚的看到,蟲子堅硬的甲殼在快速的腐爛。
這下不用慕巖盯著,紫蘇自覺的退后了兩小步,她向左腰處的布袋里摸索了一下,摸出一個灰褐色的小瓷瓶,慕巖怕她亂來,一把按住她躍躍欲試的手:“你又想做什么?”
“收集些腐蝕性的毒液。”
“如何收集?”
“……”
“這毒液一旦接觸到皮肉,便會一直潰爛下去,最多七天便會潰爛到全身,藥石無醫。”
紫蘇瞬間來了興趣,她隨著慕巖向前方走著,邊走邊問:“可嘗試著剜去腐肉,促其新生?”
“毒液滲透的是血液,腐肉剜去也無用。”
“許是可嘗試些以毒攻毒的法子……”
……
夕陽與海天連成一線,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夜晚的深山才是真正的危險,慕巖記性奇好,他帶著紫蘇找到一個曾經他躲藏過的隱蔽山洞,紫蘇在洞口撒下一層毒粉。
夜色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兩人已在山洞中升了火,比一間房子大不了多少的山洞,飄浮著濃郁的食物香味,紫蘇啃一口手中的干糧就看一眼架在篝火上轉動的油汪汪的野雞,干糧變得越發索然無味起來了。
顯然慕巖比慕年有品許多,等待夜涼彩開放的那段時日,慕年近乎吃干了她帶的干糧,以至于她每日都無比期待夜涼彩盡快開放,怕的就是倆人餓死在紫荊山上,雖然慕巖不吃她干糧更大的可能是他看不上這干糧。
紫蘇生于羊族,羊族是食素大家族,也并是不食葷腥,只是食葷有特定的日子,不在特定的日子里很少羊族會去破例食葷。
而南水的強族都是無肉不歡。
許是她盯著野雞的目光太過赤裸裸,又或許她手中的干糧半天也沒減少,慕巖轉手遞給她一只烤的焦黃的野雞,紫蘇習慣性的伸手接過,接過來后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深深嗅了口香味,眼神未舍得在油汪汪的野雞身上移開,她聲音有些干巴巴的:“還未到食葷時間。”
慕巖聞言看了她一眼,她半面側顏在篝火的映襯下褪去了疏離淡漠,越發溫和了些,他垂眸將篝火上的野雞翻了個轉:“你現下已是狼族的人,羊族的規矩再約束不到你。”
“哦。”
她釋懷了些,將手中的干糧仔細收到干糧袋里,開始嘗試野雞的味道。
紫蘇神情并無異樣,算是認同了他的話,慕巖放在另一側緊握成拳的手微微松開了些。
到底不是食肉族,一只雞腿吃下去,紫蘇再也沒有什么食欲了。
她側頭看了眼明顯心事重重的慕巖,他是一族之長,肩負著數十萬狼族人的性命,而今居然同她跑到這險名在外的深山里胡鬧,若是被幾位長老知曉了,還不知怎么彈劾于他?
她接觸過的男人并不多,算起來與她接觸時間最長的應數狼五和六長老,六長老對待任何人的態度都無差,溫和的像是披了一層假皮一樣;狼五則是太聒噪了些,好在狼五很是忌憚她手中的銀針,一旦她拿出銀針,狼五會裝作自己是根木頭,半天都不會說上一句話。
對比之下慕巖就再正常不過了,初時見面恰逢狼族暴起瘟疫,他忙里抽空對她這個救濟糧恩威并施,知曉她會醫術可治疫癥時,他臉上不是沒有震驚,只是掩藏的太快。
他許是想過這可能是一場騙局,又或許實在走投無路,選擇了信她,并對她承諾今后定會護她周全。
而今,他放下族中一切事物,追到這深山里履行當初的承諾,她心里隱隱泛起一絲不知名的意味,似甜非苦。
紫蘇注視的時間太久,慕巖回神后想忽略都難,他也側過頭看她,兩人四目相對,她好一會才回過神,有些慌忙的移開視線:“族長,明天我們回族吧。”
慕巖一愣,隨即低低笑了聲:“好。”
天未暗的時候慕巖找回許多干草,鋪在山洞里兩人倒是能將就一晚。
篝火只余零星火點在閃耀,紫蘇躺在干草上將將有了點困意,便聽到一聲尖銳的驚叫聲:“啊啊——救命——救命——”
好像是個女人的聲音。
她睜開眼睛,驀地坐起身,身旁有只手攬住她的腰,將她轉了身一把攬近懷里,慕巖壓低了聲音在她耳旁說:“假的,是不翼鳥!別動,它聽覺極好。”
果然,那不翼鳥似乎聽到山洞有動靜,紫蘇聽到一陣翅膀扇動的聲音,是個夜間行動的龐然大物,接著尖銳的叫聲似乎就在山洞口:“救命——啊啊救命——”
仔細聽那聲音極其尖銳,根本不是人聲。
紫蘇有些后怕,她緊緊縮在慕巖懷里不敢動彈,素日里她膽子很大,仗著手中不計其數的毒藥,將啟山周圍大大小小的山跑了個遍。
那些山上龐大的野獸很少,更是不曾見過狼群、虎豹這些猛獸,熊和毒蛇倒是見過兩只,她也應付得來,久而久之她膽子越來越大,以至于阿菱將這深山說的如龍潭虎穴,她也一笑置之,只覺她夸大其詞。
而今這深山給了她向來自負的醫術重重一擊,她躲得過豺狼虎豹,躲得過食人花草,可晚上這個只在古書中出現過的不翼鳥,她還躲得過嗎?
古書記載,不翼鳥身長兩米,生性兇殘,通常夜間覓食,可仿人聲,聽覺嗅覺異常靈敏,攻擊獵物時善長一擊致命。
不翼鳥依舊在洞外徘徊,尖銳的人聲模仿了幾遍,漸漸地停了下來,它已經意識到山洞中有獵物,只是它警惕心高,山洞里空間小,不利于它飛行,一旦有危險它會處于劣勢,是以它并不敢貿然進來。
耳側是慕巖有力的心跳聲,他手臂緊緊攬著她的腰,似是緊張而致身體繃的很緊,藥香味在兩人之間蔓延。
不翼鳥,在南水是唯一一個從遠古時期存活下來飛禽,它經歷了氣候的大幅度變遷,躲過了荒野時期各強族不節制的捕殺。
它們的存活靠的同樣也不單單只是運氣,隨著氣候變化的還有它們越來越靈活的頭腦,甚至不知何時連聲帶都可模仿各族聲音。
不翼鳥耐力驚人,被它盯上的獵物鮮少有能逃脫掉的。
慕巖往紫蘇手里塞了一把匕首,他低沉的聲音就在紫蘇耳邊:“再過片刻,意識到沒有太大的危險,它就會闖進來,到時候你去躲在最里側的巖石后,無論聽到什么聲音都不要出來,可記住了?”
紫蘇不語。
他低低嘆了一聲,手臂微微攬緊她纖細的腰肢:“莫怕,多年前我獨闖深山時曾殺過一只不翼鳥。”
他沒說的是,他殺的那只比翼鳥羽翼受了重傷,再飛不起來,而且是在對他極有優勢的白天,那只不翼鳥縱使受了重傷,戰斗力依舊驚人,若非他練武也習慣劍行偏鋒,那次定然不能善了。
紫蘇握緊了手中的匕首,依舊不語。
姑姑說,她自小被養在啟山,啟山上只有她們二人相依為命,隔絕人煙太久,于七情上難免淡漠。
確實淡漠。
生父不喜她,她無所覺;生母偏寵姐姐,她無所覺;行醫救人時見到生離死別,她無所覺……
她以為她本性當如此,淡漠到除自己生死,普天之下再無大事。
可這一刻,這個本該是天生的宿敵,將她緊緊護在懷里,在危險來臨前為她安排好了唯一的退路。
她覺得心臟處像被人揪住一樣疼的厲害,當初她為求自保施與他滴水十滴恩,而今他愿傾命百倍報之,生死面前原來她以為的兩族界限,不過如此。
她心頭有所釋懷,手指下移輕輕覆上攬在她腰際的大掌上。
“族長,你可聽過軟骨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