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米囊花海在,紫蘇在涼亭中自然坐不下去。
霽初他們父子有話要談,俞青拿了個竹籃和紫蘇一起去摘米囊花種,將涼亭的空間留給他們父子二人。
石桌上倒扣著一本書籍,慕巖拿起來隨手翻看了兩頁,是本兵書。
“這么多年了,父親還是喜愛看這些兵法。”
霽初視線從兩個越來越模糊的背影上收回,“哈哈,還多了個愛好,種花。”
他將輪椅椅背放低了些,意有所指,“你這次來運城有要事?”
“嗯,豹族在這個節骨眼上收了手,候文竟可不是怕了。”
霽初的剛正不阿刻在骨子里,想起狼族因瘟疫而死數千人之多,他狠狠的拍了拍石桌:“候文竟欺人太甚,死不足惜,這種人跟他有什么好談的?”
“瘟疫前夕,猴族探到了一處鐵礦,候文竟這次拿鐵礦來做談資。”
“談個屁,區區猴族,攻下便是!”
慕巖視線落在霽初蓋著薄被的腿上,他慣常強硬的外殼在父親面前完全褪去,露出真正乏累的一面,他捏了捏眉心。
“自父親病后,族中再無悍將,我強攻下熊族也使我們族兵傷亡無數,此前西城、江城、涼城天災三年,顆粒無收;再之后瘟疫消耗了許多財力,族庫已空,西北尚有豹族虎視眈眈,我若不趁現在屯些兵器,今后如何與他們抗衡?”
霽初沉默半晌,冷哼一聲:“我就說霽承這位退的蹊蹺,原是頂不住根基日益腐朽的族堂,拉我兒做墊背。”
“父親,我們身后護的是千千萬萬個族民,我不能退,只要我退一步,他們定然死傷無數。”
霽初神色有些黯淡,“可恨我雙腿殘廢,不能再為族里效力。”
慕巖眺望花海的方向,緋紅的衣裙在火紅的花海中并不顯眼,他眉眼柔軟下來:“族中瑣事冗忙,我此前書信上未與您言明,瘟疫是如何治好,也未與您說豹族僧師之懲的由來。”
“哦?”霽初來了幾分興致,他湊近慕巖表情有幾分迫不及待,“還另有隱情不成,你這孩子最喜歡賣關子,快同我說說。”
紫蘇和俞青提著竹籃回到院中的時候,明顯的感受到霽初對紫蘇的態度轉變,從之前淡淡或者說漠然的態度突然轉變了有幾分尊敬的意思。
俞青將滿滿一籃米囊花種子放在石桌上,平淡的語氣有幾分寵溺意味,“你們這些年輕人的心思真不好猜,放著那么多漂亮的花不喜歡,偏偏喜歡摘這些種子。”
紫蘇猛地轉頭看向她,神情嚴肅:“夫人,還有別人向你要過米囊花種子嗎?”
慕巖和霽初也嗅出一絲不對勁,一時間三雙眼睛都盯著俞青等待答案。
俞青被唬了一跳,“這段時間有個蛇族的少年會隔三差五過來討要幾個,我想這些花種太多留著也沒用,給他就給他了。”她迎上紫蘇的視線,小心的詢問:“不能給嗎?”
“醫書記載,食用米囊花種到一定的劑量后,可使人致幻或麻痹其五官,且久用成癮。”
蛇族?慕巖和霽初對視一眼。
俞青急忙挪離竹籃遠了些,“那么邪乎的嗎?”
“不邪乎,我正需要它。”
煉制、配制并非一時半會就能完成的,好在慕巖也準備在這里逗留幾日。
傍晚時分,俞青和紫蘇倆人一起湊在廚房磨藥,霽初和慕巖倆人在書房里。
燭火明明暗暗,俞青將種子研磨成粉,紫蘇按照記憶配制。
不同的劑量用不同的瓷瓶,她一一記錄下來。
忙起來最是容易忘記時辰,配制好最后一劑的時候,紫蘇抬頭就看到半倚在門口的慕巖。
慕巖走過來,彎腰幫她收拾桌上雜亂無章的紙張,紙張上小巧字跡記錄的密密麻麻,果然又是他不認識的字。
“都三更天了,你太過刻苦。”
紫蘇眼眸倒映著他和燭光,神色無比認真,“習醫配藥事關人命,乃重中之重,藥的劑量多一分則重,減一分則輕。”
她睫毛垂下,將藥瓶一個個分別放在布袋里:“瘟疫初期,因疫病而逝的千人性命,皆是因我平時只在紙上談兵,真到了性命攸關的時候,醫術經不起考驗。”
慕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逼迫紫蘇與他對視,她眼里沒有絲毫波瀾與他眼里的炙熱形成鮮明對比。
“你要早些明白,醫者非神明,今后道路悠長,你救人同時要面對最多的就是死亡。”
他松開她的下巴,拉著她站起身:“在死神手里搶人,紫蘇,你且去看看,南水有誰及你。”
“你救的是我族千萬人的性命,族人做法雖有些不妥,但在通城你廟里的香火確實比僧師廟還要旺盛,那些都是你救過的人對你感激,他們視你為比僧師還重要的神明……”
縱使大多數人以為拜的是藝鴣,狼族人攜厚禮拜謝到忘巒山腳下,忘巒山的人厚著顏面收了下來,為博這個鵲起南水的聲名,忘巒山自始至終不曾有人出來否認過。
這無疑是對紫蘇的一種保護,在狼族羽翼未豐的時候,只有把藝鴣的醫術吹噓的神乎其神,才能更好的將真正的神醫護在狼族里。
次日慕巖接到一封傳書,交代紫蘇在此多住幾日,帶著暗衛匆匆離開了。
晚上霽初不知跟俞青說了什么,使她看紫蘇本就有光的眼神變得更亮了。
俞青端著一小盤做工精致的桃花酥,在涼亭下招呼謄抄醫書的紫蘇:“蘇蘇,別忙活了,快過來吃點點心喲。”
紫蘇收了最后一筆,在抄寫位置留了個記號,放下毛筆向涼亭走過去。
她今日著一身慕巖少年時留下的玄色衣衫,青絲高束,刻意化英氣了眉眼,是鄰家少年郎的打扮。
她跟著慕巖來的那日沒帶備用衣裙,這里偏僻離集市遠,出門一趟頗不方便,后來俞青給她改良了慕巖少年時穿過一兩次的衣衫,倒是合身。
俞青在一旁笑瞇瞇的看著她吃桃花酥,過了一會兒還不忘說一句這幾天一字不變的夸獎:“你穿這身衣裳可比慕巖好看多了。”
紫蘇大大方方的應一句“謝阿母”,完全沒有通城那些女郎的矯揉做作,令年輕時性格就不羈的俞青越看她越覺滿意。
以至于俞青腦海里時不時冒出一個不合時宜的想法:這樣的姑娘若是嫁給她兒子那樣寡淡的一個人,有點虧大發了。
慕巖來之前猶豫再三所憂心的:他和紫蘇在一起,今后的子嗣血統必然不純,若父母親百般阻擾,他該怎么辦的事,完全沒有發生。
俞青還嫌棄她一口一聲夫人,古板又生疏,讓她喊阿母顯得親切些。
對紫蘇來說,這樣的日子仿佛回到了她沒來狼族之前,同二姑姑在啟山的日子,平淡而充實。
傍晚時分,坐在紫蘇一旁繡絲帕的俞青抬頭看著天色,憂心喃喃了句:“明天又是月圓了……”
第二天下午紫蘇就意識到了不對勁,葡萄架下一臉嚴肅看兵書的霽初今天并沒有出現,平日里他總嫌屋里沉悶,雷打不動的每天都出現在小院子中。
俞青身影也在廚房和主屋內忙忙碌碌的走動,一盆盆冒著熱氣的水端進去,涼水端出來。
紫蘇放下謄抄的書籍,想了想還是向著主屋的方向走過去,她敲了敲門,過了半刻鐘門才被打開。
俞青一臉疲憊站的在半扇門后,屋里有刻意壓低的忍痛聲。
俞青聲音透著疲倦,反過來倒安慰紫蘇:“沒事的蘇蘇,你阿父他老毛病犯了,回去吧。”
“阿母,我是大夫,且讓我進去看看?”
“大夫,”俞青面上有一瞬喜色,而后又黯淡下來:“我知你醫術高明,可那是蛇族的蛇毒,又是多年沉珂……”
紫蘇抵住欲關上的木門,態度堅決:“阿母讓我試試!”
里屋床榻上的中年男人脫去了鞋襪,褲子擼到膝蓋處,而膝蓋上覆著泛熱氣的毛巾,他面色痛苦緊閉著眼睛,眉間褶皺很深,冷汗打濕了額際的頭發,抓著被子的手背上爆出條條青筋,偶爾壓抑不住的痛吟也隱沒在緊抿的唇齒間。
同慕巖一般能吃痛,不虧是父子。
紫蘇彎下身先是查看了以下霽初的腿,許是這些年都有做按摩,他的腿只是輕微萎縮,紫蘇又去探他的脈搏,剛觸到他的手,霽初驀地睜眼反手扣住紫蘇的手腕,眼里騰騰殺意在看到是紫蘇的時候消散了些。
他忍痛忍的萬分辛苦,“你來干什么,出去!”
“我是大夫,來看看您的頑疾。”
“不用你看,給我出去!”
諱疾忌醫的德行父子倆都如出一轍。
兩枚銀針不由分說的扎在霽初的兩邊手臂上,不過須臾間霽初驚愕的發現手臂竟然動彈不得,他瞪大了眼睛看著紫蘇,終于不再掙扎。
紫蘇微微頷首,“阿父,得罪了。”
手指探上霽初的脈搏片刻,她臉色漸漸變得凝重起來。
俞青侯在一旁想問如何,又怕打擾到紫蘇,只得默默換了一盆熱水。
《蛇毒論》中記載了百種蛇毒,其中百種蛇毒只是分析了中毒后的癥狀,有的備注了解法,有的解法處則是空白的。比如,當初狼七中的那種蛇毒,解法處就是空白的,還是后來紫蘇實踐過,將解法補加了上去。
而霽初中的蛇毒,看似與當初狼七的相處,實則半點不同,同樣是要中毒之人殘疾,霽初的卻混雜了別的毒藥進去。
寒毒,一種慢慢以疼痛磨滅人意志力的毒,這種毒月圓發作,每次發作都會使人痛不欲生,且疼痛伴隨著刺骨的涼意襲遍傷處。
好在霽初忍耐力和意志力都非常堅定,不然早就痛死在每一個月圓夜里。
棘手。
這是紫蘇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棘手,完全無從下手,蛇毒年數太久,早已融入血液,致使腿部沒有半點知覺,寒毒肆無忌憚的侵略,與蛇毒合二為一。
棘手的同時紫蘇心底莫名有一絲興奮的情緒,這絲興奮大約就是知道南水還有對手而引起的。
寒毒是一種人為配制的毒藥,紫蘇可以分析出配制寒毒需要的大部分配方,可讓寒毒能和蛇毒合二為一,且藥效同時發作,其過程必定需要重重測試,配制此藥物的人絕對與配制毒藥之上有驚人天賦。
紫蘇拿銀針在霽初腿上扎了一個小孔,果不其然并沒有血液流出,寒涼和蛇毒使得血液呈半凝固狀態,月圓時夜涼如水,便是這股無孔不入的涼意喚醒了沉寂的寒毒,寒毒又勾出蛇毒一并發作,月色退去寒毒則繼續沉睡,等待下一次蘇醒。
紫蘇拿出隨身攜帶的夜涼彩,讓俞青給霽初服用一顆,夜涼彩同樣也是寒涼之物,不同的是夜涼彩和竺仙草配制出的藥可解百毒,也許可以試著以毒攻毒,夜涼彩應該可以暫時壓制住寒毒。
與紫蘇料想的一樣,半刻鐘后霽初臉色稍緩,刺骨的寒涼被壓制住,光是疼痛就變得不是那么的難以忍耐。
紫蘇拔出固定霽初手臂的銀針,霽初踹了幾口粗氣,反握住俞青一直握著他的手,他蒼白的唇扯出一個安慰的弧度:“還有疼,不過不覺得冷了,別擔心了。”
暗地里痛心無數次,人前依舊堅韌如松的俞青在看到霽初稍緩的臉色那一瞬,背過身去淚流滿面。
離開通城隱居在運城這些年的歲月,霽初為了陪伴她,忍痛忍過了無數個月圓夜,每天的美好時光過得就像是偷來的一樣。她始終覺得有一天霽初若是不想忍了或忍不下去了,那便不忍了,黃泉碧落她隨他去就是了。
絕處恰逢逢生。
紫蘇再去把脈的時候明顯感覺到脈搏平穩了些,她將病癥記錄下來,又開出幾味藥材。
二更天的時候疼痛明顯加劇,俞青按照紫蘇說的,將霽初的雙腿泡在藥桶里,煮好的藥材散發著苦澀的味道,紫蘇在霽初腿上的陽陵泉穴位上各劃出一個傷口,傷口接觸到藥,滲出一綹黑色的濃稠血液。
霽初瞇著眼眸看向廚房的方向,俞青不時感受著水溫度,偶爾抬頭看一眼霽初的表情,這個男人太能吃痛,疼痛不到達忍無可忍的地步,再加上他有心隱瞞,一般她是看不出端倪的。
俞青順著霽初的視線看過去,倦乏的面容就露了些許笑意:“多虧了蘇蘇。”
“是啊,”霽初眼眸變得悠遠起來,“我本以為阿巖不過是心中歡喜她,又怕我們因族不同而出言反對,將她的本事夸大其詞了,阿巖說與我聽的時候我還不以為意,瘟疫之癥許本就是湊巧而已,便是湊巧我狼族也需記她一功。”
“未曾想啊……”他嘆了口氣,神情似喜似悲,又道:“這么多年了南水哪里有過真正的大夫?阿巖自由性格淡漠,這天降南水的福澤,也不知他守不守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