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藥非一朝一夕能成,俞青學習抓霽初每月所用幾味藥材的時候,幾乎把這輩子的耐心都用上。
運城的事蘇河已可以慢慢接手,通城無主,幾位長老三番來信催促慕巖回去。
鐵器相撞‘嘭嘭啪啪’聲不絕于耳,打鐵漢子袒露著古銅色的上半身,手中巨錘將滾燙的鐵塊打成薄薄一片,汗珠隨著他手臂甩動落到熱鐵上發出‘嗞嗞’聲響。
能穿破鐵甲的黑鐵長矛和長刀,可使戰場上的將士如虎添翼,而黑鐵甲打造出來則能使他們多條命。
慕巖在霽初身后推著輪椅,帶著他看新鍛造出的武器。
武器鍛造師遠遠看到他們過來,急忙迎了上去,恭敬的遞給慕巖一個木匣。
慕巖打開木匣,拿出新鍛造的匕首試了試刀刃,黑色刀刃鋒利無比,削嬰兒手臂粗的木頭如削泥土。
霽初拿出隨身攜帶的匕首與慕巖手中新打造出的黑鐵匕首相搏,短暫的刺耳聲后,他手中的匕首有了個不小的豁口,反觀慕巖手中的匕首不但沒有絲毫破損,刀身仿佛還有暗光流過。
這么鋒利的武器霽初從未見過,他接過黑色匕首愛不釋手的把玩了一番,才問:“這是什么材質?竟這般堅硬。”
慕巖推著他繼續往前走,鍛造師識趣的沒有跟上去。
正值盛夏,烈陽高照,他們走到一處樹蔭處,慕巖才緩聲解釋:“這是候文竟能拿出與我最大的談資,比鐵更堅硬鋒利的黑鐵。”
候文竟知道這等寶物他猴族是守不住的,本想與虎族做交易,可現在虎族能當家做主的是個女人,而且他還被這個虎族女人當成槍使,受了她的慫恿,猴族不僅得罪狼族不說,還被南水眾族所不恥。
熊族不久前才敗給狼族,不再列足于四強族中,自身都難保的族候文竟自然不覺得他們有本事庇佑他。
蛇族自從侑康安接任后,頗有些與世無爭之意。
而豹族族長印名狂妄自大,他身邊的尚衡軍師手段更是陰狠毒辣,跟這樣的人交好,一個伺候不好,或許那天被滅族了都不知道。
候文竟對比一圈后才發現,南水怕是也只有跟狼族交好了。
其一:慕巖手段高明、行事果斷,南水強族族長之中是風評最好的一個,合約簽訂他不會輕易違背。
其二:他得罪了狼族,若不將功補過,狼族恢復元氣后,早晚得找他算賬。
其三:狼族有瘟疫的解藥。
候文竟做夢都沒想到的是,在他拿喬的節骨眼上慕巖不僅算計了他,他連夜攻下猴族一座城池。
“候文竟?!膘V初冷笑一聲:“拿這些黑鐵換瘟疫藥方,不過是敗軍之將,到底便宜了他?!?/p>
慕巖視線落在一處虛空處,沒有說話。
瘟疫之方是紫蘇的心血,而紫蘇當初之所以救狼族是為了在南水活下去,那么他同意跟猴族交換,是為了什么?
深山兩人被困的山洞里,魂菇散到底有沒有亂乾坤,僧師分出最后一縷神識到底護的是紫蘇還是南水?
沒有人知道他從深山里出來后,真正著手處理的第一件事是查探,南水偌大的一方天地,流傳百世的大大小小數萬個種族,自紫蘇出生那天算起,一千多年的時光,果真沒有任何一族滅亡于瘟疫,世上果真有這般巧合的事嗎?
若猴族真消亡于瘟疫,那么紫蘇會不會受到傳聞中的僧師之懲?
每當想到這里的時候,他便覺遍體生寒,不敢賭、不能賭,若結果不堪,他接受不了。
便是得瘟疫的是豹族,瘟疫的藥方,他咬牙也給了。
霽初將匕首順手收了起來,又敲了兩下仍然毫無知覺的腿,自從上次月圓夜他體內的毒被壓制后,他和俞青覺得今后的生活有了希望,若沒有每月的蛇毒將他折磨得筋疲力盡,便是不能重新站起來,他這輩子也無憾了。
“說來說去都是羊族那個丫頭的功勞?。 彼牧伺哪綆r的手,露出寬慰的笑:“你娘總說你運氣極好,我卻知道是老軍師把你教的很好,單是你從不以貌和出身論人這點就比我強上許多?!?/p>
“爹,”慕巖半蹲下身,與霽初平視,他耳根悄悄蔓延起一絲薄紅:“您和阿娘跟這次我回族里一趟吧,我,要成親了?!?/p>
霽初怔了一瞬,飛快應了下來,而后拍了拍慕巖的肩哈哈大笑,在垂眸的時候卻不覺拭了下微潤的眼角。
他的兒子在還是少年的時候性格便孤僻,談得來的好友不過兩三人,因著他孤僻的性子,老族長和族中長老并不看好他,說他可為勇將卻難當大任。
選中慕巖為狼族族長前夕,幾個長老壓迫他先成家后立業,這好像成了狼族歷任族長的一種傳承,便是狼族老族長也在被選中族長前幾日,匆匆找了個族正的女兒成婚,可惜那個族正的女兒福薄,因難產而死,后來才有了紫蘇的大姑姑和老族長那檔子事。
族中許多有姑娘的權貴人家也紛紛找慕巖身邊的人套近乎,慕巖年紀輕輕身居高位,且相貌才智無可挑剔,那段時間各城貴女偷偷前往通城的不在少數,做夢都想一步登天當上族長夫人的更是數不勝數,導致通城的胭脂水粉生意一度好到爆,讓有先見之明的狼四賺了個盆缽體滿。
慕巖卻并無心思,長老們威脅加萬般勸讕半點用也無,他沉著眸子,淡淡的說上一句:“別的事可以商量,唯獨此事,事關我一生,我需得自己做主?!?/p>
幾位長老氣到吹胡子瞪眼,甚至一度想廢了慕巖再選,但放眼族中比慕巖更出類拔萃的實屬難尋,長老們最后只得捏著鼻子認了。
各城受過挫的貴女無不翹首以盼,端看到底哪家的姑娘能摘下這朵高嶺之花,熟料這一盼就盼了三五載,盼來了狼族躍身于四強之族,盼來了來勢洶洶的瘟疫被他一夕之間壓制,唯獨沒有盼來有關狼族夫人的半點消息。
——
紫蘇、祁白和俞青三人在反復試驗藥方,兩碗黑漆漆泛著苦味的藥端到兩個青年面前,兩個青年看了看藥,又互看一眼,端起碗毫不猶豫的喝了下去。
在此之前他們兩個剛剛吃了一頓飽飯,想著便是死也不用當個餓死鬼了。
藥喝下去兩個時辰后,兩人身體并無什么不適反應,紫蘇松了口氣,想著從明天開始要一點點加大劑量。
一輪彎月悄悄爬上枝頭。
夏季的夜晚有些悶熱,紫蘇拿了個羽扇坐在后院的水池旁,她脫了鞋襪,將腳泡在水里,單手不時的輕搖兩下羽扇,另一只手轉動著杵研磨臼里的香料。
清澈見底的池水里游著寸許長的草魚,時不時游過來吻下紫蘇的腳心,紫蘇一感覺到癢就會撒些魚食過去,于是魚兒游來的更歡快了。
幾種香料混在一起,濃郁的香味蔓延在整個小院子里。
俞青閉上眼睛深嗅了幾口,只覺周身舒暢,又看向在半躺在輪椅里假寐的霽初,“阿巖這次又沒跟你一起回來?”
霽初眼都沒睜,“城中那么多要事,他身為族長早已分身乏術,哪里還有空回來,有在路上來回折騰的功夫還不如多睡會?!?/p>
俞青心疼的嘆了口氣,忍不住低聲抱怨:“就說他非要當什么族長,整日憂族憂民不說,還三番五次把自己置身危險中,現在倒好,就連媳婦兒在這里也不能來看看……”
“胡說什么呢?”霽初不滿的睜開眼,他眼底也有惆帳,卻還是勸慰著俞青:“你這是婦人之見!慕巖他這是舍己愛為大愛,大愛無私,況且族盛方能家安,族長一職他做的很好,我們為父母的,幫不了他什么,只能默默支持他?!?/p>
“嗐!不提他了!”俞青搖了搖頭,扶著霽初挪到榻上,“倒是這段時間紫蘇給我們這里添了不少煙火氣,真想她一直能在這住下去。只是這孩子跟阿巖一樣話不多,性子也淡,真不知道這倆悶葫蘆一起過日子怎么辦?!?/p>
“你那個虎族的侄女前些時日不是說來看你嗎?”
“小俞瓊?她還是算了吧?!彼胍性诖惭厣?,打了個哈欠聲音有些甕聲甕氣:“我回信給婉拒了?!?/p>
“你不是很喜歡她嗎?”
“那孩子小時候還挺好,自從她父親病后,我阿姐又那個樣子,她好像完全變了個樣,而且她對阿巖的心思……嘖!若是沒有蘇蘇倒也罷了,現在難得阿巖有個喜歡的,再叫她過來不是添亂嗎?!?/p>
“難得你那么通透,別去想那些煩心事了,來來來,給你看看我今天新得的好東西。”
說著,拿出了那柄黑色的匕首微微拉出帩,刀身暗光流過,瞬間吸引了俞青所有的視線。
而他們口中,事務繁忙,有來回折騰時間還不如多睡會的好兒子,此刻正熟門熟路的推開紫蘇屋門,在屋內轉了一圈后微蹙眉頭,并沒看到紫蘇的身影。
慕巖打開蓋在夜明珠上的黑色蒙布,屋內被瞬間暖光照亮,當初族庫里那么多寶物,任她挑選的時候,她眼光倒是奇好,一眼就相中了南水僅有幾顆價值連城的夜明珠,未曾想卻是被她拿來照明。
屋內飄來淡淡的香味,他尋味而去推開了通往后院處的木窗,皎潔的月光下,少女著白色羅裙,手中玉骨羽扇半掩面,掩住了姣好的容顏,掩不住的卻是她神態間屬于長在山野間的散漫。
似有所覺,少女疑惑的抬眸向慕巖的方向看來,在看到他后,她彎了眉眼抬起手中羽扇對他揮了兩下。
慕巖只覺得心臟砰砰砰似要不受控制般要跳出胸膛,他雙手撐住窗沿,向外縱身一躍。
水池里的水剛能沒過膝蓋,成群的小魚受到驚嚇四處游散,紫蘇似乎也受到了驚嚇,手中的杵都停止了磨藥,只睜大了眼睛看著慕巖離她越來越近。
香料的味道掩蓋了紫蘇身上清淡的藥香,慕巖走過去坐在她身旁學她一樣將腳放在水池里,接過她手里的杵替她磨藥,水變渾濁后再不見魚兒的蹤影。
紫蘇回過神,含笑側眸看慕巖,也不說話。
男人低垂著眼眸看向水中兩人近在咫尺的腳踝,長且直的睫毛在他眼瞼打出一片陰影,感受到紫蘇的注視,他緊抿的唇微動了兩下后又恢復一條直線。
“族長?”紫蘇俯身湊近他。
“嗯。”藥香味在鼻息間拂過,他磨藥的手一頓,不動聲色應了一聲,視線微移落在一處虛空處。
近來相處時日頗多,紫蘇倒是發現了他這一個小習慣,每當他在沉思或者有些不自然時,視線總是習慣性落在一處虛空處。
自從他說過成親后,當天抓到侑之又回了運城,一直到今天倆人還不曾有過片刻獨處。
樹叢里響起蟲鳴聲,跌宕起伏像一只樂曲。
紫蘇雙手撐在身后抬頭看月亮,晃了兩下泡在水里的腳丫,剛游來尋食的魚兒又被她在無意中嚇得四散逃離。
“您怎么又趕在晚上回來了?”
她撲騰出的水珠悉數落在慕巖衣擺上。
慕巖聞言側頭去看她,她半瞇著眼睛,在皎白月光的映襯下,精致的五官仿佛都鍍上一層朦朧感,他在她神色間未察覺到半點突然看到他的欣喜,還問他怎么又在晚上趕了回來?
又在晚上快馬加鞭趕了回來?此前翻閱各地族獻遞來的書折時,各地雞毛瑣事看的他不甚耐煩,就在那一瞬間他生出一股想看到她的情緒,只想看到她,那種一刻鐘都等不去的迫不及待,就連這一刻心緒都難以歸于平靜,而在她這里好像完全沒有。
哪怕他說他們成親,她都安靜的應了下來,可在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對于她來說他好像并不是很重要。
他心里莫名而起一絲煩躁,不帶他細細理清,手臂先一步做出了最本能的反應,他一把把她拉進懷里,埋在她頸間深深嗅了口熟悉的藥香味。
懷里的人沒有掙扎,片刻后伸手攬住他的腰,算是給出了回應。
只這一點回應,讓他體內翻騰的躁郁不藥而解。
有時候慕巖真的懷疑紫蘇是不是對他下了一種藥,那種藥能讓他,思她、念她、非她不可!
他撫了撫她柔順的長發,胸腔中被一種名為滿足的東西填滿,聲色低沉有些啞:“想你就回來了?!?/p>
彎月嬌羞般躲在密云后,紫蘇一怔,將頭抵在他的肩膀上,而后緩緩笑了:“我也想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