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罄堂中僅剩慕巖和霽閱兩人。
霽閱拱了拱手,眉目中掩不住替慕巖高興:“恭喜阿巖?!?/p>
慕巖一笑,挪揄道:“小叔這般年歲,也該成家了?!?/p>
霽閱摸了摸鼻梁,笑的無奈,“這不是沒遇到像族長這樣的,不在乎血脈?!?/p>
強族不論男女最重視的就是至純血脈。
霽閱的父親是慕巖的祖父,他自發妻病逝后就辭了族中職務,出門游歷,游歷數十載帶回來一個與他琴瑟和鳴的兔族女子,兔族女子有孕后,他光明正大的娶她做續弦,兔族女子為正妻后,霽閱出生身份名正言順為祖父的次子。
因血脈不純,他自小玩伴無幾,慕巖比他年小幾歲,是他為數不多玩伴中關系最好的一個。
倆人自小一起習君子六藝,許是血緣親厚,慕巖很是信任他,就連剛接任族長之位尚且不穩定時,他不顧幾位長老意見,毫不猶豫在族里給他安排了事物。
倆人一起長大,慕巖知道他的為人,自然也知道他的能力,后來他甩手給他幾件關于熊族的棘手事件,他不負所望完成的異常漂亮,就連一場流民暴亂都不耗兵卒的處理下來。
族中六長老之位自霽初中毒后,懸空已久,慕巖親自提拔了他,在能力的見證下幾位長老再無話可說。
“前些時日兔族想與我族結好,聽聞兔族的竺蘭姑娘貌美如仙,卻直言只嫁小叔……”他黑眸里渲染幾分真切的笑意,絲毫不在意霽閱的窘迫,又道:“小叔依舊拒得很利落,看來傳言也不可信?!?/p>
霽閱撫了撫額際,有些懊惱:“當初我救下她時,并未看到她的相貌,真的只是因為路見不平?!?/p>
話里的底氣明顯不足。
霽閱生硬的轉移了話題,“阿巖,我去書信給你,是因為你之前讓我查的事情有了眉目?!?/p>
說著,他面色凝重的從衣袖中掏出一個信箋遞給慕巖。
宣紙上畫的是一個男人的畫像,滿臉絡腮胡遮擋住他大半張臉,唯獨眼睛無法遮擋,男人單薄的眼皮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時總是不自覺就帶了幾分傲氣。
慕巖抓著宣紙的手背起了青筋,只一眼他便識破畫中人刻意隱瞞的身份:“慕鰲?!?/p>
“只是猜測,畢竟你我都親眼看到他死于烈武刀下,尸體還是老九給他收的?!?/p>
“三長老方才拿不出兵符,定然與此事脫不了干系?!蹦綆r一錘定音,“小叔,你今晚先派人去他墳墓探探?!?/p>
“是。”
“若他真的還活著,將瘟疫藥方賣給候文竟的怕是另有其人,我截下候文竟送來的寶物,每一個都價值連城,也難怪他會鋌而走險?!彼罅四竺夹?,又想起一些往事:“當初在無塵山的無塵湖時,我察覺到被人偷偷盯上,暗一追過去的時候只看到一個白色身影和被捏碎的野花,看來他對我仇恨絲毫不減當年。”
霽閱也回憶了下三長老這段時間的態度,他向來溫和的面色難得有些漠然:“自瘟疫后,三長老也不再假裝同我親近,可能是將我平日用養身香配方摸索清楚了。”
“必須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盡快找出他的藏身地,他的目標若是我便也罷了,若是紫蘇……”
單是想象就讓他覺得心口一窒,紫蘇涉世不深,根本不了解世事險惡,便是會些毒術傍身,在真正的危險面前卻是不堪一擊,他需得想法護好她。
——
而此刻的狼族地牢里,兩個涉世都不深的用毒高手正在言語激烈的切磋。
一圈鐵欄桿,一人盤膝坐在里面,一人盤膝坐在外面,他們已經討論了二十多種毒藥的配制方法,神奇的是不足之處倆人單是聽過一遍都能迅速指出。
侑之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有這么興奮過,棋逢對手,相戰一場的暢快果然比他許久才配制成功一種毒藥還要淋漓。
紫蘇微皺眉頭翻著放在腿上的醫書,口中還不忘跟侑之解釋米囊花種子:“……米囊花種子有致幻和麻痹的功效,要將致幻去除獨留麻痹并不容易,我也試驗了很久,每次感覺都離成功一步之遙,我可以確定只差一味藥材,那味藥材應當是性苦中帶甘的良藥,卻猜不出到底是何?!?/p>
侑之看著紫蘇的眼睛都在泛著光,他已經是第三十一次毫不吝嗇的贊賞著:“羽涅兄果然見多識廣?!?/p>
他已經完全忘了自己涉身危險之地,有紫蘇這等摯友,他甚至動了在地牢里長久住上一段時間的念頭。
紫蘇站起身透過鐵欄桿遞給侑之一本醫書,侑之急忙雙手接過,又聽她說:“我這有許多醫書,不過字體同你們所習的不同,我謄抄了些,你先拿去看看。”
侑之打開書籍,清秀的字跡板正的躍然于宣紙上,每一種藥材的功效都記錄的極其詳細,連和那種藥材同時服用可以治何病癥都寫的分分明明,這種真正的醫書他長那么大從未見過,他驚訝到睜大眼眸,連道謝的話都來不及說,急忙盤膝再度坐下,求賢若渴的翻閱了起來。
等他再想起來紫蘇的時候,夜色已深,牢房里燭火黯淡,而他的對面早沒了那個黑色的身影。
禾豐院里
紫蘇前腳剛回來,還來不及換衣裳,慕巖后腳就進來了,且臉色并不好看。
阿菱極有眼力勁,嗖的跑了出去,還體貼的關上了屋門。
慕巖將紫蘇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她身上穿的依舊是從運城帶回來的他少年時穿過的衣衫,玉冠高束,眉眼稍加裝飾更顯幾分英氣,縱使如此也能一眼看出本是女子。
這裝扮也就能騙過那個蠢笨的侑之。
想到方才牢頭的話,他壓下心頭奔騰不休的酸意,努力將語氣調整成和平常一樣:“聽聞你和那個侑之相談甚歡?”
頗有幾分惺惺相惜之態?
但凡紫蘇承認,管他什么蛇族人,他立刻去地牢擰斷他的脖子。
紫蘇再不諳世事,也能看出慕巖提起侑之情緒不大對,她也不隱瞞,一邊解束得頭皮發疼的玉冠,一邊道:“跟他討論了一下研毒而已,那孩子年齡雖不大,倒真有幾分本事?!?/p>
那孩子?慕巖只覺得眼皮重重一跳。
他走到紫蘇身后幫她解開玉冠,柔順的青絲在他指尖滑落,他輕輕握住了手心,微微用力便將少女攬了個滿懷。
軟香在懷,他垂首埋在她的發間,擁抱這種東西,仿佛會上癮一樣,一旦有了第一次,便會渴望第二次,繼而無數次。
紫蘇背對著他,放軟了脊背,她看了看窗外明亮的天色,無聲嘆了口氣,以往還總是趁著夜色來找她,自從小池塘過后,他逮到片刻喘息的功夫都要過來一趟。
“那個侑之到底是蛇族人,還是少與他接觸……”剛說兩句又覺不妥,族務繁忙他鮮少有時間陪她,她那性子又不喜與人過多接觸,平日里陪伴她最多的就是幾本醫書,而今難得有人同她一般精通藥理,連牢頭都能看出他們倆人相談甚歡,怕是有很多關于藥物的共同話題。
蛇族人陰險狡詐,慣常使用毒術害人,侑之雖看起來單純無害,可蛇族里的那么多毒藥,包括他父親當年中的蛇毒和寒毒都是出自侑之之手,況且侑康安現在意味不明,與這樣的人相處太過危險了。
他補充道:“若你覺得無趣,通城醫館有許多醫書,你可以去看看?!?/p>
通城醫館?
紫蘇微微掙扎了下,慕巖松開環在她腰間的手,兩人相對而立,慕巖比她高太多,紫蘇微抬起頭。
“族長。”她聲色有些冷淡。
慕巖心里‘咯噔’了一下,忍不住又回想了一下方才是不是有那句話說得重了。
又聽她說:“通城醫館里的藝鴣大夫是你請來的?”
慕巖比她還驚訝些,“藝鴣不是在豹族嗎?難道在通城?”
這次回來紫蘇和俞青他們由祁白護送著走了陸路,途中繞了兩座城,兩天的旅程他們走了近六天的時間,慕巖沒有時間浪費在趕路上,他多在運城呆了幾天,與蘇河商討下一季糧食的播種和兵器的運輸,回來的比紫蘇還要晚一天。
剛回來他就被族中大堆事物絆住腳,就連看紫蘇都是夜晚偷得半分閑急匆匆過去一趟。
古允跪在烈陽下,心里還是覺得有點冤,通城醫館里的藝鴣已經來很久了,起初他還以為是族長要帶紫蘇大夫去運城,而瘟疫剛壓制住,怕再有不測,是以請來了藝鴣大夫。
等他反應過來,隱隱覺得不對的時候,藝鴣已經熟門熟路的在醫館里坐下,并開始義診了,來看診的隊伍排得像條長龍一樣,讓他們怎么好意思說出趕人的話?
其實,他們也很不喜歡藝鴣此人,總覺得她仗著醫術傍身太過孤傲了些,相比之下比她醫術不知道高明了幾個段的紫蘇就很親和,倒也不能說親和,紫蘇平日里也是冷冷淡淡的,但給人的感覺并不難相處。
這段時間藝鴣坐收著紫蘇的名利,許多人都把治好瘟疫的大夫當成了藝鴣,藝鴣臉皮倒不是一般的厚,不但照單全收,還說門口的雕像塑造的不像她,要他們砸了比著她再重新塑造一個,得虧有五爺壓制著,不然雕像早就換了人。
偏生他們明明知道一切還不能出言解釋,其中原因說到底就是族長為了保護紫蘇大夫和羊族。
況且族長和藝鴣曾經本就有過一段淵源,藝鴣從來就不是循規蹈矩的人,忘巒山傳人不許嫁人的這個規矩對她來說就是個屁,當年她騙了少年時的慕巖,就沒想到過慕巖今后會成為狼族的族長。
此后慕巖成為族長,自然不會給經常來通城醫館的藝鴣好臉色,出于南水的大夫醫術都沒有她高明,慕巖才強忍著沒有下達不許她再來狼族的命令。
久而久之藝鴣許是對慕巖生出了些許不一樣的情愫,倒是慕巖對她極其冷淡,可以說是厭惡,藝鴣哪里遭受過這等待遇,當即直言今后慕巖若是有事求到她,必須得先娶她做夫人才可,便是那一次惹慕巖動了怒,毫不留情的令人把她從通城醫館趕了出去。
此后,爆發瘟疫的時候,被迫無奈之下,慕巖還真想著若是藝鴣真能治好瘟疫,他忍著惡心也得娶了她,大不了娶了她之后再休了她……
幾步之隔的書房內,坐在慕巖對面下方位子上的狼六慕溢悄悄看了慕巖一眼,得,沒啥表情,他又轉回頭看了桌邊的茶水一眼,講真,急匆匆趕回來的他口有些渴,而茶水就在他身旁,可他不敢喝。
他帶回來的密查三十六方族正的消息,也只有他知道到底有多勁爆,那種勁爆稍有不慎惹怒族長,和古允一起跪在門外曬油事小,就怕被遷怒事就大了。
這幾年天災過后,族民生活朝不保夕,族長下令各城族正、族獻節約開支,省下銀子買糧救濟族民,通城就在族長眼皮子底下,族正余卓誠身上倒還算干凈。
別的城離通城天高皇帝遠,除了個別幾個真正清廉愛民的,其余的就遠沒有那么干凈了,甚至一度做到了朱門酒肉臭,路有餓死骨。
‘砰’厚厚的一沓宣紙被拍在桌上,年輕的族長臉上再也掩不住怒意。
慕溢打了個激靈,唰地一下坐的筆直,他在還是個熊孩子的時候,最愛不知死活挑釁慕巖,向來不記打的他,最后生生被慕巖打怕了,一怕就怕到現在。
慕巖抬頭看他一眼,又嫌棄的移開視線:“先喝口水?!?/p>
皮膚被曬的黝黑不說,就連嘴唇都干裂到沒眼看。
“哦哦,好。”慕溢拿起盯了許久的最大水杯,咕咚咕咚連喝三杯,水壺都見了底。
慕巖將慕溢帶回來的宣紙收在暗格里,邊上暗格里是記錄紫蘇身世的宣紙,也是早前慕溢調查拿回來的。
慕溢看著他走過來,有些局促的站起身,慕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此次辛苦了,回去歇著吧?!?/p>
“哦,好?!蹦揭鐟艘宦暰屯庾?,剛走幾步又回過頭,他咽了咽口水,問得小心翼翼:“二哥……啊不,族長,聽說您要成親了,是真的嗎?”
他發誓,那個向來在他這群熊孩子面前笑的次數寥寥無幾的族長,嘴角上揚出一個不大但能被稱為愉悅的弧度,他似乎應了一聲,“到時候請你們吃喜酒?!?/p>
“嘿嘿,好好。”
慕溢頭重腳輕的走了出去,他此刻只想知道能把他二哥拉下神壇變成有血有肉的凡人,這個厲害的女人到底是誰?
走到古允身邊時,嘚瑟的他還不輕不重的踢了跪著的古允一腳,看著古允眼睛瞪著比牛還大,卻拿他無可奈何的樣子。
他只想大笑三聲出門去,同樣是做事,看看,古允就是不如他!
下一刻就樂極生悲,聽到書房里傳來一聲:“古允,進來?!?/p>
古允麻利的站起身,對著想跑已經來不及的慕溢屁股上就是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