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鴣只知道風寒,哪里看過什么風熱,她料定紫蘇是胡說八道。
當即也不客氣起來,冷斥道:“少在這里一派胡言,我治好的風寒之癥比你吃過的飯都多。”
‘啪’紫蘇驀地合上書本,抬眸看向藝鴣,“那你說說,有沒有看似是風寒之癥,卻越喝治療風寒的藥越嚴重的?”
藝鴣根本就不用回憶,就知道是有的,而且這種癥狀不在少數,她師父曾經歸結原因為體質的問題,不然為什么同樣的病癥,大部分人都可治好,而有些人卻遲遲不能好,最后甚至因此喪命。
風熱?南水醫書最全的當屬虎族,當年傳說中的奇女子沒少杜撰書籍,只是字跡與南水所習的字跡并不相同,許多醫書才沒有流傳出來。
她的曾祖師便是有幸在初識時救了奇女子一命,那奇女子回饋她的卻是滔天富貴和長史垂名。
風寒病癥這些小病癥曾祖師自負最是拿手,晚年時她也曾像奇女子一樣寫出幾本醫書,那是忘巒山繼承人入門必學的,藝鴣少年時便將那些醫書倒背如流,醫書中何曾提過什么風熱之癥?
簡直是一派胡言!
紫蘇看她表情就猜到了,況且最讓她在意的是,門外一個孩子得的是明明是風熱,卻被藝鴣已風寒之癥看診了許多天,癥狀已經明顯惡化。
那么大的烈陽,醫館門口前來看診的隊伍排得很長,紫蘇萬沒想到門外那么多需要醫治的病人在等著,藝鴣竟在軟椅里半躺著。
當初她在無塵山上醫治疫癥時,數天都不曾睡過半個好覺,就怕稍有不慎,一條性命因她而耽擱。
醫者皆慈悲,當有寧愿架上藥生塵,不愿天下有病人之悟。
像藝鴣這樣的人何配做一個醫者。
她終是不忍:“醫館外的隊伍里正好有一個得風熱的孩子,阿菱,你去將她們母子帶進來吧。”
“好。”
藝鴣翻了個白眼,心里雖疑惑紫蘇的身份,卻也難得有興趣看她出糗,今日她就讓這個紫蘇知道,便是有人撐腰,在南水也不是隨便會兩下子醫術就能跑到她面前撒野的。
南水的醫者,只能忘巒山繼承人醫術最為高明。
阿菱很快將門外的母子帶了進來,婦人臉上帶著急迫,她的孩子一直高燒不退,瞇著眼睛完全沒精神氣的趴在她懷里,時不時劇烈的咳嗽一陣。
婦人看到藝鴣仿佛看到救星一樣,眼淚控制不住流了下來:“藝鴣大夫,我兒已經喝了五劑您開的藥,可高燒一直不退,這可如何是好?”
藝鴣看了無動于衷的紫蘇一眼,挑釁性的沖著她挑了下眉,回頭示意婦人將孩子放在桌案上,“將他身體放平,我再給他看看。”
藝鴣又看了片刻,依舊斷定孩子得的就是風寒,夏季得風寒確實不大好醫治,她估摸著孩子的年齡,尋思是否要加大藥量。
“我已看診好,你也來看看。”
紫蘇向著孩子走了過去,正欲掰孩子的眼皮,婦人跑過去緊緊護住孩子,滿臉防備的看著紫蘇:“怎么又是你?你要對我的孩子做什么?”
剛才在門外,紫蘇看到孩子癥狀過于嚴重已拖不得,欲給孩子看病卻被婦人攔住,他們根本不信紫蘇是大夫。
若非事關孩子性命,紫蘇根本無心與她糾纏。
阿菱上去一把拎住婦人的手臂,將她拉到一旁,婦人奮力掙扎也掙扎不脫,阿菱乜她一眼,壓低聲音:“想讓你孩子活命就閉嘴。”
比之藝鴣的看診,紫蘇就細致很多,期間她問了婦人孩子的年齡、得病的天數和吃的食物,不過看診的時間卻也不長。
而后她拿起藝鴣剛放下的毛筆,開了幾味藥方后,自己又親自按照分量抓了藥。
藝鴣拿起紫蘇開的藥方看了一眼,六味藥材只有一味與她的相同,其它藥材也不過是些對治療風寒作用不大的,她心里徹底放松了戒備。
婦人接了藝鴣的藥方,卻并不接紫蘇開好的藥,抱住孩子低頭就欲走。
紫蘇將藥放在桌子上,對著婦人的背影淡淡道:“再高燒下去,誰也救不了你的孩子。”
明明是輕緩的聲音,婦人卻在盛夏的日頭下起了一身的寒意,她頓住腳步,因一直信任藝鴣的醫術,始終相信要不了兩日,孩子一定會好的,誰家的孩子還沒得過風寒,不過是小病而已,莫說吃藥,熬熬也能過去。
可隨著孩子的癥狀越來越重,她內心早就慌亂到失了分寸,這些年她見過的風寒的孩子是不少,可因風寒去世的也不是沒有,難道她的孩子就如此不幸?
慌亂中她甚至想著要不拿紫蘇開的那副藥回去試試。
紫蘇也不在意婦人到底要不要拿走她開的藥,而是又走到書架旁,隨意挑選了兩本書拿在手里,就欲回去。
“喂!”藝鴣從身后喊她,見紫蘇回過頭,她懶散在躺椅中換了個姿勢,將雙腿搭在看診的桌子上:“你即是認定那小孩得的是什么風熱之癥,且說說癥狀聽聽。”
阿菱冷笑一聲,毫不留情的反唇相譏:“你技不如人看不對病癥還不承認,我家姑娘憑什么說與你聽。”
在藝鴣瞪眼前,紫蘇點了下頭:“我們身為醫者,說到底都是為了治病救人,能說與你聽也好。”
“風寒和風熱之癥的不同之處,我學藝不精,目前也只總結出四點。”
“其一:風寒發燒溫度相比風熱較輕些;風熱發燒一般則是高燒。”
“其二:看舌苔,風熱之癥舌苔相對而言發黃;風寒之癥舌苔則發白。”
“其三:風熱之癥鼻塞、鼻涕呈青黃色;風寒之癥鼻塞癥狀不重,鼻涕呈清水樣。”
“其四:風熱之癥咳嗽癥狀較重,咳痰發黃;風寒之癥咳嗽較輕,咳痰清稀。”
“不同的癥狀,服用的藥物自然不同。”
種種癥狀分析的頭頭是道,藝鴣到底也看過許多得風寒之癥的病人,稍加思索便知她所言非虛。
她再也不敢抱著看笑話的態度,沉著細長的眸子看紫蘇:“你師出何人?狐族女子向來不嫁外族人,你為何出現在狼族,究竟使用邪術迷惑了誰?”
紫蘇一怔,指尖輕輕撫上眉梢,那里的紅色朱砂痣早已與血肉融合在一起,摸不出不同來。
“我并非狐族人。”似是想起什么,她輕笑了下:“狼族確有我心悅之人。”
秋水盈盈,一笑傾城。
那一瞬,藝鴣突然了悟,似她這般顏色,便是不是狐族女子如何?她何需使用邪術去魅惑。
未時將過,該去看望俞青了,紫蘇微微頷首:“家中尚且有事,告辭。”
那個婦人仍抱著孩子現在門口處,方才紫蘇一席分析病癥的話,連她這個對醫術一竅不通的聽了都覺有理,她想拐回去將桌上的藥拿走,又見紫蘇出去急忙向旁邊讓了讓。
阿菱停住腳步看了婦人一眼,忿聲道:“醫館外的雕像你可見過?”
婦人不解,還是納納點了兩下頭。
阿菱氣極反笑:“剛剛見過紫蘇大夫后,你就不覺得眼熟嗎?”
言畢,阿菱急忙向著將要走出大門外的白色身影追了過去。
婦人回憶片刻,不可置信的睜大眼睛,再不猶豫幾步跑到桌案前,拿起抓配好的藥,放下銀兩后抱著孩子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輕薄的銀葉子被婦人放在桌上,這是藝鴣看診的規矩,一紙藥方,一片銀葉子,通城并不是所有的人家都能拿得出銀葉子出來看病的,藝鴣的規矩便是:無銀不診。
幾輩相傳下來,忘巒山并沒有富貴滔天,相反忘巒山上并沒有什么金銀珠寶,僅有的一些還是這些年藝鴣掙回的。
方才紫蘇的做派,引起她一些不好的回憶,她在紫蘇身上,仿佛看到她的師父、師祖,不管別人出不出得起診費,只要有病,必須得醫。
最讓藝鴣不屑的,就是忘巒山世代傳人,自己都吃不上飯了,還一心想著天下人,曾師祖如此,師祖如此,她那個見不得人間疾苦的師父更是如此。
結果呢,受過忘巒山恩惠的人不過只會說句忘巒山的好而已,便是這句好在下一次沒有得到恩惠的時候,反而變本加厲起來。
忘巒山繼承人皆為女子,忘巒山也有一道祖訓,繼承人世代不可嫁為人婦,歷代忘巒山繼承人都有遵循古訓,藝鴣眼見她們的晚年異常凄涼,她絕不愿重蹈她們的覆轍。
去過豹族一遭,她方知豹族印名絕非良配,瘟疫之癥不管究竟是誰治好的,狼族族人即認定了是她,那么就是天賜給她的良機,現今局勢分明,縱觀南水各族族長,最有潛質的當屬狼族族長慕巖。
藝鴣的這一生,從幼時被收為忘巒山繼承人開始,一步一步都是她精心策劃來的。
她的師父是個軟性子人,同情心最是泛濫,當年挑選徒弟時,藝鴣母親編給她的凄慘身世不知道引出她師父多少眼淚,縱使藝鴣不是最突出的那個,也被她師父執意收為下一任忘巒山繼承人。
藝鴣的師祖慧眼識人,她只一眼便看出藝鴣的本質,當即對著藝鴣師父收下她一事破口大罵,可忘巒山收繼承人南水各族也都有留意,一旦定下,豈能兒戲。
師祖在的那些年,藝鴣戰戰兢兢乖巧柔順,卻依舊得不到師祖的滿意,直至師祖臨終前,她還把藝鴣叫到榻邊,讓她背了許多遍忘巒山祖訓。
最后一刻,師祖皺紋縱橫的手緊緊抓住藝鴣的手,她雙目爆睜死死盯著藝鴣,聲音尖利如同惡鬼一般:“忘巒山第九任傳人——藝鴣,你給我聽好了,忘巒山繼承人世代不許嫁人,若你敢違祖訓,我與歷任師祖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鬼?鬼是什么東西?
人死燈滅,她受了那么多年這個老虔婆的氣,老虔婆居然臨死還不忘威脅她?
藝鴣冷冷的看著僅剩最后一口氣的師祖,趁著伺候師祖的老嫗跑去端藥的空擋,她彎下腰挑眉傲慢一笑,故意刺激她:“我不但要嫁人,還要嫁四強族其一的族長,老虔婆,我且看你死后拿什么不放過我?”
“忘巒山在我手里要么發揚光大,要么蕩然無存,反正你再也看不到了,就放心的去吧!”
師祖被她一氣,更加出氣多進氣少,沒一會就徹底沒氣了,臨終前那雙眼睛死死盯著藝鴣,到合棺時都沒閉上。
師祖去世后,她的師父再不下忘巒山,終日倚在窗前傷秋悲月,秋季落一片樹葉,她都能捧著哭上許久。
忘巒山上除了醫書就是草藥,藝鴣覺得太過無趣,時常偷偷跑下山,那一年她遇到了一個狼族的少年,少年生的極好看,眉目間有掩不住的光彩,一看就是富貴人家。
少年名慕鰲,父親是狼族三長老,恰好他也行三,她時常跟在慕鰲身后,倆人交情漸好。
慕鰲曾與她說過,在狼族他是最有望成為下一任族長的。
因為老族長膝下無子,而大長老早逝多年,大長老的兒子慕玄空有野心,卻沒什么腦子;二長老的兒子行七,論長幼怎么也輪不到他;唯一有可能與他一爭的只有他的二哥,慕巖。
不過,慕巖的心似乎并不在族里,他生性涼薄,卻極其重情義,軍師很是看好他,連老族長都有動搖選他之意。
每當這時慕鰲就很煩躁,藝鴣看得出,慕鰲是嫉妒慕巖的,那時候她突然很想知道到底是怎樣的男人,能讓一向高高在上的慕鰲嫉妒成這樣。
狼族雖未列為南水四強,實力到底也不錯,她在跟慕鰲的相處中漸生情義,覺得能嫁給慕鰲也不錯。
誰知道慕鰲竟是如此不經用,貿然挑釁豹族烈武,還被烈武用拳頭活活打死。
她卻也因為慕鰲,將慕巖得罪的死死的。
豹族族長印名前一秒甜言蜜語哄她上床,下一秒就能翻臉無情,榻上說要娶她,褲子提上卻再也不提求娶,身邊鶯鶯燕燕,有男有女,實在令人惡心。
南水那么多男人,她還不真稀得他。
而為今之計,便是趁慕巖無妻,身邊也無女人,她近水樓臺。
慕巖此次去運城,那個紫蘇定然跟他沒什么關系,前段時間倒是聽聞狼七去過狐族,約莫是他帶回來的。
狐族女子想嫁到狼族來,自然不會對外承認自己的身份,她會點醫術又如何?慕巖堂堂一族之長,容得下狐族的女人在狼族族里?
門口侍衛已開始放看診的病人進來,藝鴣從漫長回憶中抽離出來,伸手將桌上的銀葉子收入囊中,慢悠悠的坐在軟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