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時分,慕巖收到西北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木匣,祥祥在信中說,豹族的軍師尚衡揚言拿給狼族族長未過門的夫人看。
她怕有詐本不欲派人拿回族里,看著尚衡得意洋洋的陰毒樣子更怕耽誤了大事,不得已派人將木匣加急送了回來,如何定奪全憑族長做主。
彼時,紫蘇也在慕巖書房內。
兩人在通城新開張的驛館里吃完午飯,回來的路上慕巖問她最近在做什么,她說在杜撰各族瘟疫病癥及探尋解藥。
似是料到了她的回答,慕巖接著就說他的書房空曠,再放一張書桌也是綽綽有余,說兩人一起學習,有不懂的地方也有個人商量,遂邀她去他書房。
兩人一個處理族中重要機密事物,一個專心研究醫術病理,商量?
有獨處的機會,紫蘇當然不會開口拒絕,兩人平日里相處的時間本就不多,難得他這些天沒有東奔西跑,看書倦乏之際,彼此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慕巖親自隨紫蘇一起去了禾豐院,幫她搬來了書籍,又命人在書房內多放了一張書桌,兩人相隔的距離不遠不近,即能抬眼間看到,又不會互相打擾。
軍師派回來的人趕了兩天兩夜的路,一身風塵卜卜,他恭敬的將手里的木匣高舉頭頂遞給族長。
慕巖伸手接過,一目十行看完了書信,他屏退來人,對著看過來的紫蘇招了招手。
紫蘇放下手中的毛筆走了過去,好奇的看著他手中的木匣。
木匣開口處鑲嵌著一個暗扣,慕巖沒用什么力氣就打開了暗扣,他看了木匣中的東西一眼,‘啪’的合上了蓋子。
“是根手指。”他沉下了臉色,眸里染上戾氣,卻緩著聲音對紫蘇解釋:“看著應該是女人的。”
豹族,跟紫蘇有關系的女人,應該是她的胞姐。
紫蘇顯然也猜到了,她臉色有些發白:“是二姐的……”
慕巖扶住她的肩,低聲勸慰:“莫怕。”
他不想有所隱瞞接下來的危險,又道:“豹族族長印名手段狠辣,他查到了你的身份,這根手指只是一個開始。”
接下來,難保印名不會對羊族出手。
紫蘇瞇了瞇眸子:“族長,與之相比,當初我那些軟骨散果然太過婦人之仁了。”
仁什么慈?
印名對自己的女人都能下此狠手,聽聞送藝鴣來狼族也是為了打聽她這個治好瘟疫的醫者身份,現在藝鴣下落不明,也不見他找尋,狠心程度可見一斑。
豹族的三萬軍馬,她該要的是他們的命!
紫蘇拉住慕巖的衣擺:“族長,我要去看看羊族夫人。”
“一起去。”
——
羊族夫人有午膳后午休的習慣,紫蘇過來的時候她小憩還未醒來。
花蕊有些害怕慕巖,自落座后戰戰兢兢的捧著手中的瓷杯不敢說話。
慕巖和紫蘇坐在左側,兩人中間隔了一張小木桌,此刻小木桌上放的木匣甚是顯眼。
花蕊抿了口茶水想著,難不成木匣里面是紫蘇給母親準備的禮物?
這次倒是知理了。
她和阿娘來狼族那么久,紫蘇也沒來看過幾次,雖然小時候阿娘沒有將她養在身邊,可阿娘到底是她的生身母親啊。于生母這般寡淡,今后為族長夫人如何做到令人信服?
羊族夫人被貼身侍候的丫頭喚醒,很快走了出來。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縱使內心再不喜歡紫蘇,薄待女兒也成了她一個心病,她初來狼族的意氣風發已然不見,看過去平白蒼老了幾分。
花蕊看到她連忙起身,笑意盈盈的迎上去扶著她落座。
羊族夫人一眼就看到了端坐著的狼族族長,她心內有些懼怕,卻并不顯與面上。
慕巖視線完全落在紫蘇身上,對于出來的羊族夫人眼尾也沒掃上一眼,顯然并不放在眼里。
羊族夫人忍著不情愿,對慕巖頷首:“族長”,扶著她的花蕊也急忙垂下頭。
慕巖這才抬頭看她們一眼,冷淡的‘嗯’了一聲就轉開了視線。
紫蘇拿起小木桌上的木匣站起身,她神色凝重的走到羊族夫人面前,怕驚嚇到羊族夫人,她并沒有打開木匣,只道:“母親,豹族族長印名送來一根斷指,指名給我,我懷疑是二姐的指頭,您看看可……”
紫蘇話音未落,羊族夫人已白著臉一把搶過她手中的木匣,她抖著手指試了幾次都沒能成功打開,氣惱之下她‘啪’的將木匣摔在地上。
木匣中的斷指咕嚕嚕滾出,時隔兩三天斷指已青灰泛著黑色,若是細看依舊能看出第二節關節處一個黑色小痣,羊族夫人蹲下身仔細看了片刻,突然將斷指捧在懷里失聲痛哭,她大病初愈本就瘦了不少,這一刻無助的哭泣更顯蒼老。
花蕊臉色被斷指得的白了好幾個度,她被嚇得哭不出聲,只懼怕的淚珠順著眼眶一滴滴滑落。
早前得知紫蘇入了狼族族長的眼,被明媒正娶尊為狼族夫人時,她心里很是不平衡,覺得以她在羊族第一美人的姿色便是去任何一族,族長的寵愛還不是唾手可得?
可在剛剛看到二姐花瓊的斷指她才知道,是自己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
羊族族長的四個女兒中,最數花瓊會討人歡心,在利益面前她尚能落得如此下場,若是換成任性蠻橫的她呢?
“母親。”紫蘇上前幾步,輕聲叫了羊族夫人一聲。
羊族夫人驀然轉過頭用獰紅的雙眼狠狠盯著紫蘇,這個時候她的一腔愛女之心早已戰勝了對狼族族長的恐懼,她沙啞的聲音硬生生被嘶吼到尖細:“你不要叫我母親!”
她掙扎著起身走來一步步逼近紫蘇,神態如癲狂的狀態:“是你——一切都是因為你,是你害了我的瓊兒,巫師算的不錯,禍族,你禍族啊……”
慕巖拉著紫蘇側身避開,冷眼看著撲在地地上喃喃著“禍族”二字的羊族夫人。
紫蘇冷笑一聲換了個稱呼:“羊族夫人?”
羊族夫人從癲狂中回過神來,蓄滿眼淚的眼睛閉了起來,幾行清淚滑落在地。
紫蘇視線從她手里的斷指上移開,她手在一側緊握成拳:“原是羊族夫人喜歡這個稱呼,也好,省得喚母親今后你我都變扭。”
花蕊終于從懼怕中緩過神來,她撲過來攔在羊族夫人面前,避開慕巖怒視著紫蘇:“你到底想說什么?紫蘇,阿娘已經這樣了,你想逼死她嗎?”
因為害怕,到底有些底氣不足。
紫蘇看著相擁哭泣的母女二人,心臟處已然麻木,她們不說話則已,出口便句句傷人。
“逼死?”紫蘇繞過花蕊,蹲下身與羊族夫人對視,她眸里有悲痛說出的話語格外沉重:“歷來送往各強族的羊族女兒不過是送去消遣的玩意兒,您心里不是比誰都清楚嗎?”
她伸手抓住羊族夫人的手,兩人手的溫度皆是一片冰涼,果然沒有誰溫暖誰:“今日若斷指的是我,您是不是就覺得狼族人兇殘,我有禍族命格,本就該落得如此結果?”
羊族夫人掙脫紫蘇的手抱著木匣垂首不語,連哭泣的聲音都低了不少。
紫蘇眸子點點黯淡下來,她站起身走到族長身邊,沒有回頭:“狼族恐有戰事,已不安全,且收整下,明日你們就回去吧。”
不待羊族夫人回答,她拉著慕巖的手向外走,慕巖側首看著她沒有說話。
半落的夕陽將一片天都染成了橙紅色,他們相攜而行踏著余暉一步一步走出了四方小院。
出了院落,兩人坐上馬車,慕巖抬手撫上她的發,他細心留意著她臉上的變化,問道:“可覺得難過?”
紫蘇搖了搖頭:“意料之中,倒不難過。”
他握緊了她的手,順著她的視線透過車窗看美麗的晚霞,也不再說話。
承諾有萬千,若不兌現,說了何用之有?
現逢亂世,豹族一日不歸降,那么他能給的所有承諾都顯無力。
“族長,”
她似是有些倦乏了,半倚在慕巖肩上:“南水各強族之爭,大姐二姐注定成了犧牲品,而像她們那樣的弱族女子還有許多,直到南水之爭徹底拉下帷幕,所以,最后一統南水的那個人一定要是您!”
被喜歡的人這般激勵,已至青年的男人只覺渾身血液都在沸騰。
——
羊族夫人第二天天還未亮就啟程回了羊族。
深秋的清晨格外寒涼,紫蘇站在路口看著馬車漸漸遠去,直到馬車徹底消失不見,她才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對站在身后的阿菱說:“回去吧。”
羊族夫人走的決絕,不僅一聲招呼沒打,就連來送她的紫蘇都沒看一眼。
紫蘇知道羊族夫人本就不喜歡她,這次更是因為二姐的斷指憎恨上了她,罷了,她無聲嘆息,豹族那般做的確是為了警告她,讓她不要在狼族和豹族交戰時再搞小動作。
不管豹族族長還是軍師,對她的用毒之術內心深處是懼怕的。
若非慕巖護的太緊,這樣的醫者,他們豹族得不到也絕對要毀掉!
狼族族長即將大婚的喜氣沖淡了百姓心中忐忑不安的氣氛,即使西北與豹族劍拔弩張也掩蓋不了族里百姓臉上洋洋的喜氣。
沿街十里掛起了紅色燈籠,在篝火會這天燈籠徹夜通明,一瞬間夜晚亮如白晝。
雜耍的人扮成游龍浩浩蕩蕩的穿過人群,巨獅口中吐著火焰,不時引來人群的驚呼聲。
通城的漢河里漂滿了各樣的花燈,還不斷的有三五成群的姑娘雙手合十虔誠的許著愿,羞澀的將花燈放進河里,而后紛紛笑鬧著打趣誰的花燈游得快。
橋上有提著燈籠發束玉冠的少年,也在今日大膽的攔住心悅的姑娘,期待的等著姑娘接住他遞過去的花燈,等姑娘羞答答的半掩著臉接了過去,少年頓時喜笑顏開,周圍人也發出慫恿的起哄聲。
在今晚的篝火會眾人無權貴貧賤之分,甚至就連族長和長老也一視同仁。
慕巖從西側往東走來,依照規矩紫蘇今晚也得從東側向他這邊走來,兩人需穿街十里,透過萬千人群找到彼此,今晚的篝火會才算正式開始。
他今日難得穿了一件竹青色的長袍,在熙熙囔囔的人群中長身玉立、豐神俊朗立顯不凡。
有不少大膽的富家姑娘被他吸引了視線,一群姑娘為了誰先上前爭論起來,靠著蠻力勝出的姑娘整了整頭上歪斜的朱釵正想上前,抬眼間才發現人群中哪里還有那個如玉的公子?
一旁等著坐收漁翁之利的姑娘,早就順著慕巖走的方向追了過去。
有不少姑娘大著膽子對慕巖拋出手里暗示著心意的花,熟料青年身姿敏捷,在喧鬧的人群中,愣是精準無誤的躲過了每一個姑娘的芳心。
慕信和慕騰遠遠跟在他身后,兩人踩著一地花,臉上暗戳戳的寫滿了妒忌。
慕信嫉妒的眼睛都快綠了,他一身騷包的紅色衣服在黑暗中異常醒目,又一個拋花未遂的姑娘失望的從他身邊走過,許是紅色刺著了那姑娘的眼,她抬頭看了一眼,慕信瞬間抬頭挺胸還挑了下眉頭對那姑娘笑出一口白牙,姑娘表情像見了鬼一樣,后退幾步三五下消失在人群里。
慕信:“……”
一句‘他娘的’不知當講不當講。
慕騰懶得理他的騷操作,自認風流的打開玉扇,向前邁出了六親不認的步伐,果不其然有幾個好這口的姑娘對他拋出了手里的花,他得意洋洋的拿著花回頭欲對慕信炫耀,恰好在人群中對上蘭小不帶一絲感情的視線。
花從他手里嘩啦啦掉落,此刻他腦海里僅有兩個字“要完”。
紫蘇走走停停,與她一同走的阿菱左手拎著花燈,右手拿著一束花,半是欣喜半是好奇的看來看去。
在他們正前方的街道旁有幾個年輕男人嘻嘻哈哈猜著燈謎,因著最后兩個沒猜對,前面猜出來的也做了廢,白白送出好幾片銀葉子,他們沮喪片刻,又笑嘻嘻的勾肩搭背著離開了。
擺燈籠的婦人從新換了幾個沒拆謎底的燈籠掛上,轉頭看到紫蘇二人,她笑著招呼:“姑娘可要猜燈謎?猜對十個,我這里的燈籠隨你挑。”
紫蘇笑著搖頭婉拒,走過老遠,還能聽到身后的婦人招呼人去猜燈謎的大嗓門。
賣胭脂水粉的攤位上圍滿了年輕的小姑娘,在小販巧舌如簧的夸贊下,一個個爽快的掏出了荷包。
焦糖被糖販畫成各種動物的形狀,一群孩子圍在糖販攤前,悄悄流著口水,看穿著也能看出這是一群窮人家的孩子,紫蘇摸了下鼓囊囊的荷包,從糖販攤前拿著糖人,給每個孩子一人遞了一個。
孩子們接過糖人一陣歡呼,嘴里不停的大聲道著謝。
年邁的糖販急了:“唉~姑娘你——”
阿菱遞給糖販兩枚銀葉子,揚了揚下巴:“我家姑娘會付你銀兩的。”
“給多了給多了。”糖販接過銀葉子頓時喜笑顏開,搓了搓手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俺不是那個意思,俺覺得姑娘看著有些眼熟。”
紫蘇又遞給他一枚銀葉子,好奇道:“可能做出族長模樣的糖人?”
糖販一愣,急忙點頭拍著胸脯保證:“能能能,僧師糖人我都能做出來。”
離開糖販攤位時,紫蘇手里多了個糖人,口口聲聲能做出僧師糖人的糖販老板,把傳說中的族長僅做成了一個看上去是男人的模樣。
剛走幾步,一個身著白衣的青年手提燈籠攔住她們的去路,紫蘇詫異的看過去,因她不是狼族人的身份,今晚她一路走來異常順利。
儒雅的青年淺淺一笑,微微紅了面,他聲色溫潤:“在下知曉姑娘非狼族中人,只覺心悅姑娘,不知姑娘……”
竟敢做族長的情敵,阿菱低頭忍住到嘴角的笑意,再抬頭就看到一個竹青色的修長身影踏著一地的花大步向她們走來,應是看到紫蘇面前的男人,他頓住了腳步,頭頂明晃晃的燈籠映出他陰沉如墨的臉色。
好在紫蘇頷首婉拒了青年:“謝公子好意,我已許了人家。”
白衣青年神色黯然,勉力苦笑一下,踉蹌著腳步消失在人群中。
阿菱拉了拉紫蘇的衣擺,向族長所在的方向示意,紫蘇不解的抬頭看去。
如長龍的燈籠在她眸中映出萬千燈火,萬千燈火卻不及那一人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