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年族長終究沒能帶著紫蘇回族。
因為在新年的前一天,豹族和狼族拖沓半年之久的戰事,終于徹底爆發了。
真正的戰事起,紫蘇才知道那些受傷的戰士根本就來不及被醫治,他們或被踏于馬下或失血過多而亡。
這一場仗從天明打到天黑,又從天黑打到天亮。
雙方將士早已精疲力盡,就連揮動手里的武器靠的都是非人毅力,
雙方皆損兵折將慘重,可是都沒有先撤兵。
對于狼族來說,他們有退兵十里在先,這次若是率先撤兵,將士們因神醫而燃起的熊熊軍心便會再次潰散。
而已入魔障的印名更不可能撤兵。
此時印名正坐在馬背上,他瞇起眼睛看著不遠處被豹族幾個主將包圍的慕巖,手里銀槍尖銳的頂端不時滴下幾滴鮮血,他雙頰嚴重凹陷,黑眼圈極其濃重,渾身散發著沉沉死氣。
銀槍對準慕巖的方向,印名棄了身下已經走不動的烈馬,向著慕巖殺了過去。
古允和祁白正前后夾擊著烈武,他們的馬匹早就累癱在地,動都動不了了。
烈武身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此刻腹背受敵,知道今日定然不能善了了,他隔著密密麻麻的將士看了一眼印名的方向,竟還有閑情逸致仰天哈哈大笑幾聲,舉刀接住了祁白刺過來的致命一擊,兩人面對面交手數招。
直到古允的長刀從烈武身后穿膛而過,烈武不可置信的低頭看著刀尖,他終于體力不支噗通跪在地上,嘴角溢出縷縷鮮血,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睜著眼睛看著被鮮血染紅的天際,依舊哈哈笑著:“能戰死沙場,我烈武此生死而無憾……”
真的無憾嗎?烈武直到死亡的最后一刻也沒閉上眼睛,其實他想看到的也是南水人都想看到的,一個太平盛世。
祁白隔著遙遙人群向古允示意了下慕巖的方向,又示意了下六長老的方向。
古允點了下頭,抽出烈武體內的刀,向被圍困的六長老沖了過去。
印名躲在人后偷襲了慕巖幾次,正在他欲準備這次給慕巖后心致命一擊時,不防他也被偷襲,強勁的刀風從背后襲來,印名側身躲過,刀尖貼著他的腰腹劃過一道不淺的血痕。
緊接著祁白的下一刀又刺了過來,眼見印名躲不過,豹族的一個主將撲身到印名面前。用血肉之軀為他擋下致命一擊。
那個主將瞪著眼睛死在印名面前,就連嘴里的那句‘族長小心’都沒說完,印名連一個眼尾風都沒給他,踏過他的尸體舉槍跟祁白打了起來。
兩人握著武器的手都在顫抖,這場戰爭能打在現在,其實已經沒有意義,完全就是比誰的毅力更強。
祁白用刀挑起銀槍,試圖用言語來分印名的神:“你還不知道吧,你豹族最猛的主將之一烈武,方才就死在我這把刀下。”
“哦,”祁白看印名聽到烈武戰死也沒什么反應,趁兩人踹口氣的功夫他抹了把濺到臉上的血,又道:“還有,你那個姘頭尚衡軍師也是死在我刀下,真是奇了怪了,你們兩個大男人在一起居然不會覺得惡心……”
印名猩紅著雙眼,已聽不清面前的人嘴里在說些什么,他滿腦子只剩一句“尚衡軍師也是死在我刀下”,這句話在腦子里反復重復著,幾乎要將他逼瘋,他甩甩頭,大吼一聲拼進全力殺了過去。
慕巖渾身也是傷,過度失血令他臉色有些白,就連知道再拼一下這場戰爭就拉下帷幕了,鋒刃之下他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祁白打不過一個發了瘋的人,他被印名逼得節節敗退,眼見尖銳的銀槍就要穿透他的胸膛,他卻在此前被刺傷腿,沒了躲避的力氣。
‘叮’利器與三頭叉隔空碰撞,西主將擋身在祁白面前,他呸掉嘴里的血沫,高聲挑釁道:“俺今個非得試試殺豹族族長的頭顱和將士的頭顱,是不是一個滋味。”
仗打到這個份上,豹族早就失了先機。
豹族此次輸就輸在戀戰上,也不知印名這些時日是被煙癮折磨慘了,還是尚衡的死對他打擊太大,昔日精明的頭腦突然變得糊涂起來,明知狼族不少將士出入過尸山血海,還非要死磕到底,可不就得敗仗。
下午天空又飄起雪花,滿目瘡痍的戰場已不聞打殺聲,血液被冰凍在地,無法肆無忌憚的蔓延,殘肢斷臂附和著未寒的尸骨,一片人間煉獄。
族長看著印名逃亡的方向,久久未動。
“回吧,阿巖。”霽閱走到族長身旁,隨他一同看向西北的方向,他又道:“軍師已探查過了,伏西三十里有一支兵隊接應印名。”
這一場戰豹族不降,狼族無力再打,勝負始終不分。
狼族的二十萬大軍,幾位主將清點過后,匯報僅剩不到八萬之眾。
北主將提著慕鰲的頭顱來見族長,這個人至中年男人,在這一刻俯地泣不成聲,他說:南主將一身蠻力,在戰場上殺人如魚得水,他本不會死,可是為殺慕鰲這個叛徒,遭到暗算中劇毒而亡于沙場。
多么可悲的一件事,兵戈沙場之上,狼族將士為了守候狼族土地,最后竟被狼族人殺害。
族長沉默良久,他依舊記得戰場上慕鰲看向他的憤恨眼神,若非南主將拼死攔下,慕鰲是想沖過來跟他一決高下的。
他們二人的紛爭,不過是為慕巖從不稀罕的族長一位,可慕巖清楚,他們幾兄弟誰都可以做狼族族長,唯獨野心勃勃的慕鰲不行。
族長吩咐所有犧牲在戰場的將士家屬,均按照之前的慣例安撫。
鋪衙第一高手紀策可不是浪得虛名,他和慕溢發現慕鰲不在犬族后,第一時間循著蛛絲馬跡找到了慕鰲辛苦栽培的劇毒草。
紀策做事謹慎且有主意,知道征詢族長已然來不及,當即一不做二不休,一把干柴配著烈火將劇毒草焚燒了個遍。
這種草既然他們帶不走,那么誰也別想得到。
這也是印名苦等劇毒草幾個月后,得知被毀后,更添幾分憤恨才開啟這場戰事。
族長身上的傷是祁白幫忙包扎的,祁白身上的傷也是族長幫忙包扎的。
至于軍師身上的傷則是阿菱幫忙包扎的。
他們這些傷勢不足以感染致命的,這個節骨眼上,根本就不會去麻煩已經忙到腳不沾地的紫蘇。
寒冬季節,紫蘇額頭的汗珠順著鬢發滑落掩護口鼻的面紗里,將士胸口長達十幾公分的傷口終于被縫合完整,她剪掉針線,吩咐被人扶起的將士每日要過來大夫這上藥,緊接著下一個又被攙扶著躺在她面前的木板上。
帳內幾個老大夫手腳麻利的給那些受傷將士上藥,外翻的肉清理過后,翻回去就開始縫合。
緊湊的節奏在戰事過后,從將士們替換成了醫者。
軍營中需要大肆整頓,這段時間族長依舊離不開,所幸紫蘇也走不開,她太忙了,為了能多救治一個將士,她一再壓榨自己的睡眠時間。
其拼勁就連一直都對她無感的祁白都看不下去了。
祁白腿上的傷還未痊愈,他一瘸一拐的走到軍師身旁,看了一會,向著紫蘇的方向側了側下巴,示意他身旁的軍師:“同為女人,你不去勸勸她,哪能這樣玩命?”
將士的命是命,醫者也同樣啊!照這樣下去,將士們傷好了,回頭她再累倒怎辦?
畢竟醫者不自醫。
祥祥倚在一根木樁上搖頭,她看著紫蘇的表情有深深的欽佩:“沒辦法,族長都勸不住,她說她手底下每一條都是都是鮮活的生命。”
祁白怔了片刻,他萬年沉寂的眸里有彩光流轉:“他們都說,南水沒有真正的醫者,我總覺得并非南水沒有真正的醫者,只是那些醫者做不到像神醫這般為他人犧牲而已,在我心中真正的醫者合該就是這般。”
祥祥不語。
為了他人犧牲,說的如此簡單,除了博愛的僧師,誰又能真正做到呢?
不過三五天受輕傷的戰士已經精神抖索起來,這場戰事已注定成了持久戰,所幸這邊離城近,附近也有活水源,修葺一番長期住下去問題不大。
軍中的老大夫也多了十來個,這些老大夫其實包扎和縫合傷口的本領都很不錯,只是在用藥方面依照醫書上太過循規蹈矩,反而失了最佳藥效。
起初紫蘇不遵循醫書用藥,還被在城中頗有威望的幾個老大夫自以為是的一通指點,連聲斥責紫蘇不按照老祖宗傳下來的醫術,遲早要出大事。
行醫途中,難免碰到意見有分歧的大夫,藝鴣如此,這個老大夫亦是如此。
紫蘇也不惱,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子繼續治療著,包括軍營中有人得了風寒、風熱的癥狀,她也擯棄傳統的治療法子,診治的如魚得水。
幾個老大夫從不知風寒還要區分為幾種,可在見識過紫蘇幾副藥下去,不管那種癥狀都能極快的好起來,也不得不相信了,就連那個老大夫也不再倚老賣老,虛心請教起來。
紫蘇也不藏私,能教的都一一教給他們了,幾個老大夫甚至還拿出筆和宣紙邊聽邊做記錄。
開春三月,萬物復蘇。
族長帶著紫蘇踏上了回族的路,他們邊走邊體恤民風,途中還碰到了奉命游歷各城的蔡宛白,蔡宛白剛正不阿。
在紫蘇眼中她是一個同軍師一樣堅韌的女人。
馬車顛顛簸簸足足走了月余才回到族里。
邊關沒有旗開得勝卻打退了豹族的消息,早就傳遍了狼族,這個消息瞬間安撫了終日惶惶不安的民心。
不僅族長更得百姓愛戴,就連雪中送棉衣的神醫都被記錄于長史中,受后世狼族子孫敬仰。
族長依舊日理萬機,并沒有因為回族就閑賦下來。
得知狼族神醫從邊關回了通城,外族前來求醫的權貴不計其數,金銀珠寶、奇珍異寶和難覓的珍貴草藥當作診費,紫蘇一一照單全收。
狼族族庫空虛,就算為了邊關衣不擋寒、食不飽腹的將士,這個貪財神醫的名頭她也梗著脖子認了。
那些將士熱血是為狼族而灑,而護狼族太平便是護她安穩。
俞青這段時間一直憂心邊關的慕巖、紫蘇和虎族沒有血緣卻一同長大的長姐,她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在看到慕巖和紫蘇回來后,終于有了幾分精神氣。
在族長忙完族中堆積事物的半個月后,他與紫蘇的大婚終于被提上日程。
這事幾乎是俞青和幾個長老一手操辦,忙碌之下,俞青再也沒我閑心去憂心虎族的長姐了。
當年霽初被蛇族暗算一事,虎族沒有出手相助,是因為他們對于狼族來說只是外族人。
而今虎族內部謀反,她的身份已不是虎族前任四長老收養的養女,而是狼族先任六長老夫人,自然也不好再插手虎族的事。
紫蘇回來,最高興的莫過于自愿待在地牢里的侑之了。
紫蘇在回族的第二天去看了侑之。
彼時,侑之見到紫蘇后的第一句話就是要求更換幾本新的醫書,再者就是詢問紫蘇能不能將他隔壁的藝鴣關去別的地方。
神情素來無波的少年眉眼難得有絲浮躁,他蹙眉說道:“太煩了,就算說不了話還日日去敲打墻壁,那么吵……”
紫蘇順著侑之的視線看向一旁的地牢,污漬和散亂的頭發遮擋住藝鴣大半張臉,她整個人幾乎瘦到脫相,扒拉著鐵欄桿看著紫蘇,嘴巴大張卻沒有發出聲音。
紫蘇別開視線對著侑之伸出手:“把她的解藥給我。”
侑之拿到新的醫書后異常好說話,知道紫蘇要著手處理這件事了,當即遞給紫蘇一個小瓷瓶,獨自窩到一旁看書去了。
紫蘇拿著瓷瓶走到藝鴣面前,兩人之間僅僅相隔幾道鐵柱。
藝鴣愣愣看著紫蘇半晌,許是紫蘇肆意的醫者模樣令她想起了,她被各族敬為神醫的從前,在這一瞬間它突然落下兩行淚來。
紫蘇不為所動,將解藥瓷瓶瓶塞緩緩打開,她看了一眼藝鴣:“回答我幾個問題,我給你解藥,如何?”
藝鴣細長的眼睛努力睜到最大去看紫蘇的表情,配上她臉上幾道白白的淚痕,看著模樣有些滑稽,片刻后,她緩緩點了點。
紫蘇問她:“慕鰲派人刺殺我的那日,是不是事前你們就商議好的?”
藝鴣急忙擺著手搖頭,表情急迫,看來是真沒有。
紫蘇又問:“慕鰲獻給豹族族長的劇毒草,是你發現的吧?”
藝鴣垂著的頭輕輕點了一下。
紫蘇將解藥透過鐵欄桿遞給藝鴣,也不怕她耍賴,拋出了最后一個問題:“這個節骨眼上,你明知兩族戰事將起,明明豹族更有勝算,為何要來狼族?”
藝鴣迫不及待的吃下了解藥,舒著嗓子發出幾聲粗嘎的音節,她背倚在鐵柱上深深呼出一口濁氣。
半晌,她才冷笑一聲,用憤恨的眼神看向紫蘇:“早知戰事將起?你真看得起我。”
藝鴣:“這些時日我也想明白了,印名無非是得知狼族來了一個真正的醫者,利用我來探探底,此前兩族會有戰事竟然只字未提。呵!枉我以為他會是良人,拋出一番真心待他,熟料他無情的很啊……”
“真心待他?”紫蘇面目表情的看著自嘲的藝鴣,又說道:“煙絲這種東西,食之上癮,你不會不知吧?”
知道從藝鴣嘴里問不出什么,所幸也不重要了,紫蘇轉身向外走去。不再去理會身后藝鴣想出去的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