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電視劇。”程小妹只好引開話題，“是我最近看的小說，挺有意思的。”

眾人于是紛紛覺得她沒有誠意，不想跟她討論這個話題了，秦思若也有意幫她打圓場，提出要合照，紀念一下這一幕，等她們實現愿望的時候，再過來舊地重游，到時候心境可能會完全不一樣吧。

幾人興致大發，程小妹回房間拿了相機，負責給她們拍照，她自己卻并沒有參與其中，因為她不確定，自己能在這個世界留多久。

她們各種邀請程小妹，但都被她以相機不能定時拍照給搪塞過去了。

照片構圖和光影很好，又都是青春少女，她們也不在意細節，拍好就各自發了動態，紛紛艾特了程小妹，在空間團建了很久才消停。

程小妹還在想宋清舒回家以后的情況，沒什么興致，洗澡之前給宋家打了電話，沒有人接。

她越想越覺得心里慌，不由懊悔自己為什么把手機帶出來了，應該留給宋清舒的，這樣她起碼能聯系到她，不至于像現在這樣。

睡前她又打了幾個，總算有人接了，但對面是宋良平，程小妹說找宋清舒，父親卻說她已經睡了。

不過晚上八點，遠沒有到宋清舒休息的時間，程小妹自然不相信他的說法，可又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騙自己，于是借口跟宋良平寒暄，拖延了一會兒時間。

但宋良平始終沒有松口說給她叫宋清舒聽電話，她只好放棄了。

這個插曲讓她根本沒有心情睡覺，她甚至想要趕最近一班的車回去，看看宋清舒到底怎么了。

父母不是說好了不會生氣，只要她回去就可以的嗎？

程小妹這個時候才發現，她一點都不了解自己的親生父母，從頭到尾，都是她單方面覺得，如果她的家庭完整，宋清舒和她就不用度過灰暗的童年。

而跟現在相比，她曾經自以為孤獨壓抑的童年反而是無比自由和開放的，宋清舒給了她無限多的自主權，這個認知讓她無比的混亂，因為她根本分不清，哪一種更殘忍。

那也是她的父母，無論如何，她還是希望能夠改變這一切。

但她受不了宋清舒受一點兒委屈。

“明天我們什么時候回去？”程小妹問秦思若，“我有點急事要處理。”

她在虹縣人生地不熟的，能有什么急事？其他人對她的情況不是很了解，秦思若卻一下子猜到了，肯定跟宋清舒有關系。

“現在沒有班次了。”秦思若說道，“先好好休息，明天我們早點兒起床，不會耽誤太多時間。”

見程小妹面露憂慮之色，其他人也紛紛安慰她。

她們這么體貼，倒讓程小妹不好意思了，也不好掃大家的興，只好點頭答應下來。

然而，平靜的夜晚對于她來說反而更加難熬。

沒了室友們嘰嘰喳喳的聲音，她跟宋良平的對話就一遍一遍在腦子里回想，放大，她會開始猜測宋清舒的情況，然后越想越害怕。

翻來覆去半夜都沒有睡著。

擔心打擾室友們休息，她一個人離開房間，到走廊里發呆。

不遠處是漆黑的海岸線，今天沒有星星，這讓程小妹不受控制地想起上次之前跟宋清舒去海邊的時候。

“睡不著嗎？”孫嬌龍揉著眼睛出現在她身后，“遇到什么事情了？”

程小妹詫異地回頭，似乎有點兒愧疚。

她不想驚動任何人，但她低估了室友們對她的關心，她們都是敏銳的聰明人，這么明顯的異樣，當然瞞不過她們的眼睛。

“吵到你了嗎？”程小妹低垂著視線，刻意回避著自己的焦慮，因為她還不知道要怎么跟別人說。

在泳池邊的那個時候，她是想要傾訴的，可結局卻是，所有人都當她是在開玩笑，沒有人會相信穿越這回事，即使她就這么活生生地在她們面前。

“我平時在家都是天亮才睡的。”孫嬌龍伸了個懶腰，“今天玩的有點累了，剛剛睡了一會兒，現在醒了。”

程小妹看著她。

孫嬌龍穿著粉色格子條紋的睡衣，頭發沒有做任何的造型，干凈地披在肩膀上，底下有點兒微卷，襯的她本就圓圓的臉更加顯小。亂七八糟的妝容也卸掉了，素面朝天的她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跟平時給人的印象不同，就是熱情洋溢的鄰家女孩，和平時在學校里張牙舞爪的樣子形成鮮明的對比。

程小妹移開目光，看向被云層遮蔽的月亮：“叔叔阿姨不會說你嗎？”

下午才起來，父母會有意見的吧？

程小妹想到自己小時候，想到宋清舒，想到宋良平，也想到程媛圓圓的肚子。

似乎全世界的親人之間的相處模式都在套用固定的模板，而她因為接觸的少，對此的想象力十分匱乏。

“說我干什么？”孫嬌龍雙臂撐在欄桿上，她似乎永遠不會好好站，總要撐個東西才行，“我在學校過得多慘啊，好不容易回到家，他們得讓著我才行。”

不愧是她。程小妹戲謔地轉頭看她。

“你那會兒說的你那個朋友，穿越了，然后呢？”孫嬌龍單手撐著下巴，“發現她爸不對勁，然后母女倆鬧矛盾了？”

程小妹沒有想到這個話題還能繞回來，愣了愣。

“啊。”措手不及一般，程小妹回應道，“算不上鬧矛盾啊，她穿越到了她父母年輕的時候，她都還沒出生呢。”

孫嬌龍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嘴巴微微噘起，眼睛微瞇著，是一個審視加上懷疑的表情。

“那距離她穿越的時間，應該還有幾十年吧？”孫嬌龍竟然在認真地回答問題，“有時候人的成長就在一瞬間，說不定等到她穿越的時候，她爸已經不是現在這個混蛋樣兒了。”

程小妹頓覺醍醐灌頂。

“人都是要成長的。”孫嬌龍說，“父母也是一樣的啊，他們也是第一次做父母，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很正常。”

“總不能因為他們做得不好，就全盤否定他們的人生。”

孫嬌龍鮮少有這么認真的時候，她平時看起來總是瘋瘋癲癲的，可就這兩句話，讓程小妹鼻端酸澀，喉頭像是被棉花塞住了一樣，哽得難受。

眼前的海景被蒙上了煙灰色的濾鏡，眼眶也傳來綿密的疼痛，可她的聽覺卻越發的清晰。

她聽見孫嬌龍感慨似的語氣：“他們首先是自己，其次才是父母，是子女，是夫妻……但很多人意識不到這一點的，包括他們自己——每個人幾乎從一出生就在為自己身上的標簽而努力活著，摘下一個標簽，又被打上另一個標簽，目標永遠也完不成，標簽永遠存在。”

“誰規定父母必須無私，子女必須乖巧，夫妻必須無條件地扶持另一方？”孫嬌龍說，“大家對其他人，尤其是親密關系的人的要求都太高了，于是所有人都在被制約的同時又去制約別人，所以所有人都不快樂。”

程小妹不敢看她。

她怕自己有任何的一舉一動，眼中的淚水就會掉下來。

孫嬌龍的話讓她意識到曾經的自己是多么的丑陋。她從懂事開始，就在期待不存在的父母，因為他們不存在，她可以肆無忌憚地把他們當成精神寄托，認為有他們在的話，就會不一樣。

她沒有想過，父母也是想要做自己的。

而她之前想要的，從來都是自我意識潤色后的完美父母，是刻板印象美化過后的紙片人，是為她的困苦開脫和服務的不可能存在于世上的精神符號。

——人無完人，自然也就沒有完美的父母。

是她太自私了。

這個認知讓程小妹手腳發麻，原來她在內心譴責別人的時候，她自己才是那個最應該反思的惡童。

“所以你不要……”孫嬌龍笑了笑，改口道，“所以你的朋友也不要難過啦，人和人之間就是這樣的，今天你虧欠我，明天我虧欠你，而且，正是因為有虧欠，所以才會更牽掛，她的父母可能不是不愛她，只是方式不對。”

程小妹不知道該怎么回應，孫嬌龍于是安慰地攬住她的肩膀，然后吃力地往下拉，讓比她高了大半個頭的程小妹彎下腰，把頭靠在她瘦弱的肩膀上。

“沒事的。”孫嬌龍說道，“我跟我爸媽也有矛盾，這些就是我爸和我說的。”

烏云散去，皎潔的月光撒下，將陽臺上的兩人映照成唯美的剪影，孫嬌龍的語氣放得更輕：“有機會讓你見見我爸，他很有意思，根本不像我爹，像我大哥，一起給我媽當馬仔的那種。”

程小妹無法想象這是個什么組織架構，但是被孫嬌龍的語氣給逗笑了。

“你那朋友真是穿越的啊？”孫嬌龍正經不到幾分鐘，又開始胡說八道，“她怎么穿越的啊？還回不回去啊，怎么回去？別像那個跳井的一樣，這邊跳下去回現代，那邊跳下去到戰國。”

程小妹：“……”

她有點后悔了，這幫人看著挺二，其實一個比一個敏銳。

“我亂說的，你怎么還信了呢？”程小妹說。

孫嬌龍：“……”

“你怎么跟誰學壞了？”孫嬌龍說，“我剛剛說那么半天，人設崩了呀。”

程小妹大笑起來。

“下回再不跟你走心了。”孫嬌龍感到一絲后知后覺的尷尬，松開了程小妹，轉身往房間里走去，邊走邊嘟囔，“肯定是當二五仔的時候被宋清舒給策反了，這么危險的事情果然不能干。”

程小妹頓時覺得哭笑不得，不由得對孫嬌龍改觀了很多，嬉笑怒罵之中，盡顯大智若愚，以后再也不瞞著她什么了。

被她三言兩語點播了的程小妹重拾了對生活的信心，她還是要堅持自己一開始的想法，努力改變父母，改變宋清舒，也改變自己。

明確目標以后，她也就不再難受了，連帶著漆黑的海景都賞心悅目了幾分。

想到明天還要早起，程小妹轉身要回房間睡覺。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響了起來，粉色諾基亞狹窄的藍色屏幕上閃過家里的電話號碼，程小妹不由心跳加快，連忙接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