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布置很簡單,沒有什么華貴的擺設,墻上掛著幾幅字畫,桌上有幾方漆黑的硯臺,懂行的人卻知道,這些書畫才是真正的無價之寶。
墻角豎著一個景德的細頸花瓶,瓶中插著幾支開得正好的玉蘭,潔白的玉蘭花瓣就如同眼前的這個男子,芝蘭玉樹,檀香裊裊彌漫,顯得燭火下的祁云城俊美的更加不真實。
逍遙王自顧自地走了進來,踱步到書桌前,見祁云城正在作賦,狼毫筆瀟灑揮墨,寫出來的卻不是他平常的字跡,而是一行行雋秀的小楷,是女子常用的字體。
逍遙王折扇一打,饒有興趣地念道:“‘秋收賦’,春種夏耕,秋收冬藏……三殿下這是為誰寫的卷子呢?”
祁云城停了筆,不著痕跡地將宣紙收了起來,淡淡道:“舅舅先坐,此次進宮,父皇可有起疑?”
逍遙王大手一揮,霸氣地坐下,哪里還是那個在福公公面前唯唯諾諾的窩囊王爺!“他能有不起疑的時候?勤王遇刺一事是誰做的,你我都心知肚明。”
“既然如此,還請舅舅繼續忍辱負重。”
“我知道的,為了你,為了大梁,更為了你死去的母妃。”逍遙王微微低著頭,目露兇光,他是大梁的皇室,卻委身于滅國之君,實乃可恨。
祁云城的眼神也變了變,他的母妃是自盡的,為了她的孩子能活下來。一個前朝的公主,被皇帝用來打著仁德的幌子安撫民心,她就只能永遠當個乖巧懂事的后妃而已。
可是她苦心籌謀,避開宮人和太醫院的監視,懷上了龍裔,這是皇帝絕不能容忍的。為了腹中的胎兒能活,她用計害死了祁云城前頭的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又向皇帝許諾,只要平安地生下腹中的胎兒,她便自飲鴆酒,兄長逍遙王自削三品爵位,愿意貶去荒涼的柳州之地。
如此這般,祁云城才生了下來,并且在宮中平安地長大,還頗得皇帝的賞識,算是個受寵的皇子。因為他從一出生就被斬除了羽翼,沒有母妃更沒有外戚輔佐,是個讓皇帝放心的兒子。
祁云城輕輕地笑了笑,沒有言語,他不恨自己的父皇,為什么要恨他?就因為母妃的自盡?可母妃懷自己的目的就不單純,又有什么犧牲之舉可說?說到底,在父皇眼里,他還算是個兒子,可在他母妃和舅舅眼里,不過是個匡扶大梁的棋子。
但他也不恨舅舅,一個全心全意,費盡心血地去輔助自己登上那至高無上的位子的人,更沒什么可恨之處了。
祁云城沒有愛,也沒有恨,他理所應當地享受著母妃和舅舅對自己的付出,他有的,是“這天下本該就是屬于我的”的貪婪之心。
為君者,應當有比常人更重的欲望,應當舍棄那些低階的羞恥之心,應當擯棄世間庸俗的情愛,那些愿意為自己去死的人就讓他去死吧,有什么值得紀念感懷的?古今帝王,哪一個不是踩著無數人的尸首上位的?
祁云城很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不同于外在的謙謙君子形象,他骨子里是個冷漠到底的人。在小的時候,他最討厭的人就是白蘅。
一個小瞎子,自己都顧不好,還總是要去貧民窟分燒餅,遇見流浪的的乞丐也要摘下幾顆衣裳上綴著的珍珠送給他們。
她以為自己是誰?拯救蒼生的英雄嗎?天底下瀕死之人那么多,她救得過來嗎?這世界本來就是階級分明的,有人生來富貴,就得有人賤如微草,不然那些天之驕子吃誰的肉?喝誰的血?
祁云城煩她的矯揉做作,更厭惡她自以為是的善心,可是他還是得跟著她每天去巷子里發燒餅。因為一個機緣巧合,那個傻丫頭把自己當作了另一個人,他也就理所應當地收下了“寧國侯之女”這個禮物。
她生來就比其他人尊貴,將來總會用得到的。
逍遙王敲了敲桌子,拉回了祁云城遙遠的思緒,只聽他輕蔑地說道:“祭祀大典上的人我已經準備好了,你看到時候怎么安排吧。”
“也許用不上了。”
“此言何意?”逍遙王眉頭深鎖,不解地發問,“王家的女兒也快及笄了,英雄救美,這是個接近王丞相的好機會。”
“領舞的,可能不是王嬙了。”祁云城并沒有太多的表情,語氣也是輕描淡寫。
逍遙王倒是很意外:“不是王嬙那還能是誰?京中的哪個女子比她更優秀?”
“白蘅——”
“這怎么可能!”扇子一合,逍遙王訝異地起身,他見祁云城神態自若,又想起那篇代筆的秋收賦,想必是他在其中做了手腳,“如果是白蘅,那倒真不必多此一舉,畢竟她被你吃的死死的。只是可惜了,祭祀大典若能中斷,一定會被百姓視為不祥之兆,民心動搖,才是我們扳倒太子的機會。”
祁云城卻沒有聽他接下去說的話,他看著自己的右手,慢慢地收攏五指,想要抓住什么,卻什么也抓不住,“白蘅最近,有點脫離我的掌控……”
“哈哈,那怎么可能。”逍遙王不以為意,調笑道,“估計是年紀大了心思重了,也學會了那些欲擒故縱的把戲。你可別被她迷惑了。”
“再說了,就算白蘅不聽話,只要有了劉晟的‘西鳳酒’,她那父親能不聽話嗎?白家這棵支根繁茂的大樹,我們是要定了——”他搖了搖扇子,笑容愈發陰冷,“等時機成熟,去掉它的頂頭,那這棵樹想怎么長,都由你決定了。”
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桌子上的宣紙,祁云城淡淡道:“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