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高在黑暗中張大了眼睛，他已經在黑暗中睜著眼睛躺了足足兩個時辰。

樓下擲色子的嘩啦聲、推牌九的啪噠聲、賭客們帶著不同方言的抱怨聲、高聲叫喊的下注聲、莊家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像一排排的水浪，沖擊著他脆弱的耳膜。

他的意識就像在一道亂流中被沖擊的枯葉，本已無所依賴，現在只能更加隨波逐流。

這讓他想起小時候，師父剛剛教自己學劍。雙手揮舞著那柄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過于巨大的劍，一下又一下的刺向那道巨大的瀑布。水冰冷，水勢擇人而噬，水聲轟鳴震耳欲聾。

他在巨大的瀑布下，站在冰冷的水潭中，仰頭望向面從天而降的水流，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那時候時光就會變的特別慢。

但一天如果刺擊不到四個時辰，師父絕不讓他停下，不知道多少次他昏倒在瀑布下的水潭里。

從那時開始，聲音就成了最難以忍受的存在，尤其是沒有任何音律的聲音。而安靜則成了他夢寐以求的希冀。他對睡覺的地方只有一個要求，安靜，絕對的安靜。因為只要有一點點聲音，他就會立刻從睡夢中醒來。

對于一個普通人來說，睡覺本不算什么大十?？蓪τ谛「邅碚f，睡覺能不能睡好，生死攸關。

這時，樓下一個粗豪的聲音大笑道：“孫十二，這把老子親自來擲，你他娘的也不用再和王老哈眉來眼去了，格老子是大是小，是生是死，大爺也就押這一把了，你要是沒這個種，當著大伙的面給你伍爺扣三個響頭，你小子盡管帶著爺賞賜給你的元寶乖乖回家孝敬你那小娘去吧，哈哈哈哈。”

一個尖銳急促的像一只被貓追著跑了半個時辰得老鼠急喘的口音，略帶結巴的回擊道：“伍霸...霸天...，不要站著說....說...話不腰疼，大半...的...黑天半夜，老子光明正大的一把一把...把把的贏來，在座的哪...哪位..不是慧...慧慧眼如炬的...”

不等他把話說完，那粗豪聲音就已打斷他，似是為了突顯他聲音的洪亮和順暢，那聲音尤其的高亢起來：“格老子的孫十二還慧眼如炬，哈哈哈，好，伍爺...”

破空聲陡然響起，桌椅碰撞聲傳來，那粗豪聲音在另外一個方位響起：“君子動口不動手嘛，怎么突然之間就打起了你那幾手雜耍玩藝呢？江湖上的朋友都說你一把能擲出十二支金錢鏢，可擲的再多，打不著人又能有什么用呢？”口氣中帶著說不出的得意，顯然剛剛孫十二發的金錢鏢已經被他躲了過去。

“呦，我說二位爺，小店橫豎就這么幾張老桌子，舊板凳，幾十年的老東西了，可不能再打下去了。二位爺都消消氣，有話咱好好說，張八，給兩位爺重新沏一壺上好的龍井，算在小店的頭上。”

店小二高聲答應著，周圍的看客們有的怪掌柜的多管閑事，有的也在一起幫著勸這兩位君子動口不動手。

這些嘈雜隔著單薄的門窗回蕩在整個長福客棧.

小高靜靜的躺在黑暗里，透過窗外模糊的星光看著樓頂，任由周圍的聲響將自己入睡前的昏沉一再推遲。

忽然一道青綠色的光芒中窗外照射過來，在黑暗中晃了晃。

他抓起手邊的劍，一個翻身從床上躍起，貓一樣躥向窗戶，兩手輕輕一撐身子倒轉，兩只腳搭上了小樓的飛檐，腰腹用力，一個輕巧的后翻已經來到了樓頂。

夜風微涼，像情人的手撫過他的胸膛，漫天繁星，又大又亮。

在群星之間，東北方向，一個淡青色的煙火突兀而持久的閃耀著，像是墜落凡間的星辰，讓人恍然間似又回到了剛過去幾天的上元節。但那顯然不是上元節時燃放的普通煙火。普通的煙火在空中只能短暫的存在一剎那，在空中綻放的瞬間，就會湮滅在黑暗中。

而那青色煙火在空中并未爆開，光芒都凝聚成一個小點，像黑夜中一只注視蕓蕓眾生的神魔之眼。

是不是燦爛奪目的就不能持久，而那暗淡無光的卻偏偏能長存。可是為什么又有那么多人為了那耀眼的一瞬，而拼盡全力，忘乎生死。

小高望著空中那青黝黝的光點，伸手從腰間的皮囊中摸出一個東西。那是一個巴掌大、葉子形，打磨的比天香閣的頭牌姑娘每天早上用來梳妝打扮的波斯銅鏡還要光亮的多的鐵片，鐵片末尾用黑色蠶絲線拴著一個特質的鐵哨。

小高右手一振，鐵片盤旋而起，疾箭般筆直上升，箭尾的鐵哨“唿”的發出一聲短促的聲響，像是黑夜中沒來的及歸家的飛鳥，恐懼卻又不敢大聲的叫了一聲，期待有同樣迷路的同伴能給個回應。叫聲叫到一半，卻又戛然而止。

鐵片去勢已盡，又筆直下落。小高將它抄在手里，放入皮囊。

煙火終于還是漸漸的暗淡下去，卻并沒有下落，他不再看它。他已經記不清已經看過多少次這樣的煙火。

在樓頂靠著欄桿坐了下來，靜靜的等待。

他記得小時候，師父還沒有帶他走的時候，他曾經和自己的爹娘，爺爺，奶奶在盛夏的夜里乘涼，妹妹和小伙伴們去捉剛剛從田地里爬出的知了，他則看著天上的星星和飛來飛去的螢火蟲，聽爺爺講那些古老的故事。他聽的入了迷，爺爺講著講著，那故事里的人突然都活過來了，在空中飛來飛去，打來打去。娘會在他身旁用芭蕉扇幫他驅趕蚊蟲。爹則總是沉默不語。奶奶時不時的插話打斷爺爺的講述……

小高收回思緒，慢慢的站起。

來了！

黑暗中，東北方向衣袂聲、縱掠聲，在夜風中刺破黑暗，越來越近。

透過高低起伏的屋頂，小高凝神細看，來人身形輕盈的如同一只野豹，腳在屋頂上如蜻蜓點水般掠過，緊貼著屋脊縱躍。

幾個起落落在隔壁屋頂的一根煙囪之上，彎腰蹲伏，身形瘦削，一身黑衣黑巾將頭臉身體完全遮住，背后斜背一支長劍，一雙豹一般的雙眼盯住小高，充滿了野性和力量。

黑衣人年輕低沉的聲音響起：“天大地大。”

小高答道：“二月最大?！?/p>

問：“天清地明”

答：“獨尊青龍。”

黑衣人道：“二月分堂的兄弟？”

小高道：“正是。”

“你這次的目標人物是？”

“阮青舟。”

“剛剛接到七月分堂的飛鴿傳書，阮青舟已經到了五十里外的興遠鎮。明天午時前后就會到城北五里的杏花茶店。早做準備?！?/p>

“消息我已知曉，有勞兄臺?！?/p>

黑衣人伸手從懷里摸出一張青色紙卷和一盒朱紅澀的印泥，伸手拋給他。

“從上往下第七條。”

小高接過看了一眼，就在上面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黑衣人將紙卷和印泥揣進懷里，仰頭看了看天，也不知他是對自己還是對小高說：“這天氣，看起來有一場大雨啊。”

小高道：“你怎會知道的？”

也許是完成了任務，那黑衣人也有些放松，他瞄一眼小高，又轉過頭去看著天上不知名的某處道：“我瞎猜的，瞎猜的，做不得準的，做不得準……”

說著人已凌空掠去。小高看他那黑衣在黑暗中劃出一道模糊的光影，漸漸消失在遠處。他俯身抓住屋檐的一塊突出的瓦片，翻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明天就是殺人的日子，他還要抓住天亮之前的這段時間，好好的休息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