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鼐軒坐落在金城最繁華的地段,來往商販絡繹不絕,更是達官顯貴們的聚集之地。
翰鼐軒共分為三層,一二樓皆為來此處飲茶品茗談論風月的世家子們所備,三樓則為店家所住,但裝潢卻絲毫不別金城任何一家酒家差,常用來接待一些不便于透露身份的人。
但這翰鼐軒最好的位置卻要屬二樓正對著主街道的一處,臨窗而立,將這繁金之景盡收眼底。目光要是再往前一些,便能瞧見恢弘磅礴的金城城門。城樓上用古法印上的金色“顧”字旗迎風招展,城樓下兩列嚴陣以待的士兵紋絲不動,暗紅色的城門足足有三丈高,要幾人合力才能打開,此時正敞開了胸懷迎接每一個入金的顧國子民。
金城近日的天色總是暗沉,上午昏暗的如同落雨的傍晚,人們出門的心情因著天色望而卻步,捎帶著翰鼐軒的人也少了不少,此時的二樓更是空空如也,只是那風景尚佳的臨窗之位仍有人青睞。
一朵湖藍色水仙花簪插在烏黑的發間,眉心墜著一顆極細的祖母綠水滴石,兩縷細發自耳后垂下,恰好兜住那一對紫玉芙蓉耳鐺,一襲紫色緞地繡花百褶裙,外罩一百蝶穿花窄襖子,在初春的季節里,方抵了那仍帶著涼意的春風。一對如同黑珍珠的眸子鑲嵌在粉雕玉琢的臉上,眼瞼一低,那自紅唇吐露的熱氣便從睫毛間穿過。
她勾唇一笑,握著新葉般翠綠的茶杯的手往桌上一放,輕聲道:“流云公子,好久不見。”
從城門到翰鼐軒最少也得半柱香的路程,流云飛身擦過城墻,守城的侍衛還未注意,流云人已經到翰鼐軒二樓的長凳上了。
流云黑青色短袍上用黑線銹著若隱若現的虎頭,配上流云那雙精準有力的眼神,整個人豐神俊朗中又透著與生俱來的高貴。袖口不似離華那般寬大,倒是用習武之人常用的腕帶將袖口纏住,那腕帶與衣色相同,但比衣色稍淡,像是用了很多年的樣子。
長腿自桌下一勾,搭在右腳大腿處,流云歪著腦袋,緊了緊手上的腕帶,“多謝王妃關心,聽說王妃最近過得不錯。”
“不好好在宥國待著,回來作何?”錦綃朝著茶碗口一吹,對流云的話不甚在意。
“夢兒有了身孕,此番回金便是向她爹求娶的。”流云手肘撐住大腿,上前提了茶壺,將楠木方桌中央倒置的茶杯翻了過來,徐徐往杯子里倒上一杯清茶,他端起茶杯,眼神輕佻,動作虛浮,卻絲毫讓人生不出厭來。
錦綃低垂的杏眼一睜,眉頭不自覺的微蹙。
“王妃放心,宥國的事流云不回落下的。”流云見她面上有些擔憂,一眼便猜中她心中所想。
“那便好,反正你也來了金城,倒與我說說宥國最近如何。”錦綃拂了茶杯口騰騰的熱氣,茶香氤氳著清新的空氣,濕漉漉的鉆進口鼻,浸人心脾。
“宥國就快要變天了,你父皇怕是撐不了幾日。前些日子書了幾封與王妃,只是遲遲未有回信。”流云道。談起宥國之事,他臉上正經了幾分。他如今為江湖游子,卻插手朝中之事,若是此事傳出去了,對他在武林中的聲望必定有所影響。但錦綃與他有救命之恩,他不得已而為之,他流云的人生信條便是不欠人分毫,若是錦綃能扳倒錦鳶之母錦黃氏,他便收手不再理會這些麻煩的朝廷糾葛,繼續做他的閑云野鶴。
“怕是信,到了王爺手里。”那幾日她與離華正北上北魯,離華幾番要她放棄插手宥國之事,想必是攔了流云的信。她知道他是為了她好,可心中確實有一把磨不了的怒氣。
“離華。”流云細細琢磨著這兩個字,放在桌上的左手握起拳頭來。
錦綃注意到流云的變化,想起他們過往的紛爭,不自覺的將和解的話說了出口,“公子何必執著過往,當年之事,王爺尚小,雖有犯錯,都是受人所蠱。”
“呵,”流云輕笑,“王妃說得輕巧,正如皇后之于王妃,王妃為何不放下過往冰釋前嫌?”
“你這,便是胡扯了。”錦綃有些氣惱,“王爺對令尊非有意為之,不過年歲太小才被人利用,你非要當他做殺父仇人,上且尋仇,可有曾想過陸姑娘?你若對王爺不利,皇上連同這顧國朝臣定不會對你手下留情,你難道甘愿讓陸姑娘與你做一對亡命鴛鴦,飽受流離之苦?”
錦綃字字珠璣,句句在理,流云面上一青,端著青瓷杯的手力度不自覺的加大了些。
“流云自有能力照顧好夢兒。”
“流云公子的能力本妃當然知道。”錦綃看著流云像是個固執的小孩一般不肯放下,唇邊更加嚴謹,“可是流云公子即便有通天的本領難道能與顧國上下抗衡?這天子腳下,陸家根基,說毀就毀。”
“那又如何?他陸家早就不把夢兒當做小姐了,流云上門提親,不過給夢兒一個面子罷了。”流云像是被氣惱了,好似今日與錦綃的唇齒相斗仿佛在說服一個更令他為難的人,他自己。
“你這般想可有問過陸姑娘,她真愿見到自家父母百余奴仆慘死刀下?”錦綃繼續追問,流云低著頭不看他,她便逼得更近。
“王妃不必再說,流云與王爺必有一戰!今日,得罪了,流云先走一步,告辭。”不等錦綃回話,流云如風的聲音自窗邊滑過,那黑青色身影便不見蹤跡。
錦綃長嘆一口氣,緊了緊身上的窄襖,起身步下樓去,樂瞳早已在樓下等候多時,見她下來,輕聲道:“王妃,京城公子到金城了,似乎與陸姑娘一道回來的。”
錦綃聞言腦子一轉,想起流云的話,應該是流云請來為陸沉夢診治的,畢竟他們若是上了陸府,還不知會有些什么事呢,但流云能請得到京城御,想來手段確實非凡。
忽而想起當初動身去連州時答應丹娘的話,吩咐樂瞳道:“過些時日將京城公子請了替丹娘的女兒看看,這事你操著點心。”樂瞳點點頭跟在錦綃身后。
錦綃收了心思,見著天色欲暗,也沒了逛街的性子,匆匆地回了王府。
錦綃自藍綢軟轎上下來,府中剛好宣了午膳。
門房開了門,便湊到錦綃面前,擰著濃眉似有些糾結,道:“王妃,王爺在前廳等您,吩咐了您回來就先過去。小的瞧著王爺,臉色有些差,王妃小心些。”那門房說完,濃眉更加深了,王爺回府時的模樣,那低沉的氣壓比當初尋不見陸姑娘還可怕。
“嗯,知道了,樂瞳,賞。”錦綃說完,蓮步輕移,直直地往前廳去了。
剛到門口,守著的小丫鬟們個個低著頭不敢吭聲,往日的嬉笑熱鬧此時一點也找不見了。方才門房的話便讓錦綃有些疑慮,眼前的景象讓錦綃更加捉摸不透,但知道的是,里頭那位爺估計又生了什么氣了。
小丫鬟們見著錦綃到了,張嘴欲說些什么,小心翼翼地回望前廳里的景象,終是閉了口福身行禮。
“都下去吧。”錦綃開口道。
小丫鬟們如同得了特赦,個個飛奔著離了前廳。
樂瞳跟在錦綃身后,錦綃腳步一頓,對樂瞳道:“你在外面候著。”
“是。”樂瞳垂眸。
錦綃這才進了前廳,前廳里的氛圍更是沉重。
山水屏風前坐著生穿紫色直裰朝服的離華,腰間扎條同色金絲蛛紋帶,黑發束起以鑲碧鎏金冠固定著,修長的身體挺的筆直,氣質優雅,氣度逼人,看著似剛下朝回來的。
錦綃遣了周遭的丫鬟,房中只單單留他二人,錦綃邁著步子走近離華,在他身側的木椅上坐了下來,朱唇微動,問道:“王爺這是怎么了?朝堂之上跟人置了氣?”
“哼,”離華從鼻間發出一聲輕蔑的哼聲,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朝堂之上,誰人能讓本王動氣。能讓本王生氣的,只有一人。”
“噢?臣妾很想知道是誰呢。”錦綃美目在離華臉上流轉,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在桌上敲著。
“王妃明知故問。”離華斜睨著鳳眼,一挑輕浮自眼角流露,滿滿地怒意都忍在肚子里。
“陸姑娘?”錦綃試探地問道。
“錦綃!”離華突然怒吼。
錦綃緊蹙眉頭,“你干什么吼我!”
“你是真不知假不知?”離華從未有過這般失態,一時間自己也摸不透自己為何這般生氣,就因為她偷偷去見了流云?
“你今日是發了什么瘋?我方才回府,怎知你生了什么氣。”錦綃雙手一攤,偏過頭道。
“你為何事出府。”離華見她終于說到點子上了,怒氣也稍淡了些,但他天生傲性,自然還不能完全平息怒意。
“去,”錦綃正要出口,眼珠兒一轉,舔舔干唇,往他處看去。
離華步步緊逼,“去干什么了?嗯?”聲音越發厚重,夾雜著濃濃的怒意和醋意。
“去逛街了。難道我出府看看也不可以嗎?兒時在宥國便被困于宮宇,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些自由......”錦綃低著頭自顧自的說著,并未瞧見離華那愈發陰沉的臉色。
“夠了!”終于,在錦綃再次搬出兒時凄苦經歷時,離華怒吼著打斷她,“別再拿你那不見天日的童年來做擋箭牌了,你就不能對本王誠實一點嗎?本王幾次勸說不要在插手宥國之事,流云對本王偏見頗深,你也常于他來往!他若是害你本王可保不住你!”
錦綃終于知道離華為何生氣了,但被離華這么子吼了一聲,心中幾多委屈,但仍舊訕訕地解釋道:“流云公子不是你想的那樣,他,”
“你還在幫他說話?!怎么,你們都要被他勾了去嗎?”錦綃話未說完,再一次被離華打斷。
錦綃雙眼無奈地看著離華,她知道離華正在氣頭上,越解釋越說不清楚,便不再言了。
離華盯著那雙如水的杏眼,一絲冷笑,道:“怎么不說話了,被本王說中心事無話可說了嗎?”
他怎么可以這般想她,她與他已經共過生死了,可他卻還不信任她,那些甜言蜜語怕只是用來哄她的鬼話吧。
錦綃終是忍不住了,強硬地逼回眼眶里的淚水,吸吸鼻子,輕聲道:“若是王爺要這般想臣妾,臣妾再多說也只是辯解。臣妾的確,無話可說。”
那聲音里幾多委屈,離華心里的那根緊繃的弦應聲而斷,他多想將那可憐的人兒摟進懷里一番溫存。
可他是心高氣傲的陵安王,他還放不下這面子,況且,他得讓錦綃知道,國家大事不是僅憑她一個小女子便能改變的。
他冷冷的看著她,在她低頭回身看不見的那一瞬換成了溫柔的目光。
耳邊響起她清冷的聲音:“今日王爺也乏了,臣妾不多擾了。”
他想叫住她,可是話到嘴邊還是說不出口,該是這幾日冷一冷,待她想清楚了便好些罷。如此這般想著,離華坐在木椅上,久久都未動。待京潤進來傳了膳,他也只是擺擺手,閉眼休息了。
這兩日天氣便越發的陰暗,王府的天也一變再變。兩位主子間置了氣,他們下人也不太好過。京潤見了樂瞳也不敢上前打招呼,暴脾氣的樂瞳邪睨了京潤一眼,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自打離華回了府后本是鬧騰的陵安王府此時又變得冷冷清清了,比那冷清多了的,還有一分壓在頭上的陰郁。
丹娘在屋子里納著鞋底,遠遠地便見小丫鬟們往她這處跑。嘰嘰喳喳地笑鬧著,好不熱鬧。
王府中前廳和祥云居的氣氛已經逼得人呆不下去了,只有丹娘這一處稍好一些,小丫鬟們圍著丹娘,自覺的拿起針線幫著丹娘做活。
一翠綠色窄裙的小丫鬟穿好了線打了個結,道:“丹娘,這府里說得動王爺的怕是只有您了,王爺這幾日在前廳里會客,嚇走了諸多來會拜王府的門客呢。”
“王妃那處呢,你們不去找王妃偏生來找我。”丹娘眉目慈祥,稍稍一笑眼角就多了幾絲皺紋。
“我們這些小丫鬟們若是能插手王爺王妃的事,自然不敢叨擾您老了。”綠衣小丫鬟道。
旁的一個粉衣小丫鬟,梳著垂桂髻,接著道:“平日里王妃對我們也不錯,不想看著王爺與王妃鬧了不合又被人閑話了去,這才來找您說說。”
丹娘點點頭,自然知道她們的苦心,“待會子我便腆著老臉去勸勸王妃,這幾日府里確實少了些生氣。”想當初王妃剛嫁入陵安王府,金城里人都在傳這新王妃有多不受待見。那陸姑娘稱得上是天人之姿,又與王爺自小相識,多少人先入為主地盼著他二人能行夫妻之和,對后來的王妃自有諸多不滿,就連王爺也是。如今從連州走了一遭,夫妻二人情投意合,鸞鳳和鳴,他們做下人的便不想二人再生出什么嫌隙了。
眾丫鬟笑鬧著,那粉衣服的又道:“對了,最近還有個喜事。”
“什么喜事。”不僅丹娘,其余的丫鬟們也抬起頭來聽她道。
粉衣服小姑娘一臉驚訝于眾人都不知道,狡黠一笑,道:“那日拐走陸姑娘的人上門提親了。”
眾人都驚了一番,唯獨丹娘好似早已看破,只和藹的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