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勢越來越兇險，地勢越來越崎嶇，樹林逐漸變少，奇形怪狀的黑石逐漸多起來，大大小小，一塊接一塊連在一起，一片一片的。

群山變成黑色的石頭山，連綿起伏，不見盡頭。

翟離星頭不回，一路上片刻不停。

當那輪藍月再度升起來的時候，他已經連續三天三夜不停地奔跑，用666號這副達到人類極限的身體，以最高的速度不停地奔跑，三天三夜。

他終于也支撐不住，雙腳開始微微發抖。

他必須要歇一下，只是一下，不能太久，身后還有可能隨時跳出那名變態的下級狂者。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跑到什么地方了，這片黑乎乎的石頭的世界中有很多可以藏身的地方。

想起引路者怎么藏黑道的，靈機一動。

找尋到一口洞，是死洞，并沒有通進去。把她放在洞里，再把一塊大小差不多的巨石推過來，擋住洞口，留了一條縫透氣。

藍月慢慢升起來，一切變得虛幻。

這條縫外面是黑色的夜空和灰藍的大地，那輪藍月只能看見一部分。

灰藍的光芒輕紗一樣，很難從這條縫里灑進來，黑暗中她的身影模糊，模糊之下更加有異樣的美。

翟離星突然莫名想起刁逍笑的話，最美的東西是不存在的，只存在于虛幻。

在朦朧的夜光下，她很朦朧，人只要看不清就會在腦中自己進行補充，這就是幻想。

她就像一個虛幻中的少女。

他看呆了。

直勾勾地看著不知道多久。

一個聲音在封閉的洞里有氣無力：“你為什么冒著送命的危險救墮落者？”

翟離星嚇一跳，原來她醒了。從語氣上看，她應該早就醒了，只是現在才說話。

也許在翟離星把她放下的時候就醒了，也許翟離星推著石塊的時候她就醒了，也許翟離星呆呆看著她的時候她就醒了。

翟離星心里苦笑。

說實在話，當時他一點也不想救她。

都自身難保了，在自身難保的時候他還要救白夜四人，這兩件事都是不可能的事。偏偏在這時候又碰到她，變成了三件完全不可能的事，同時壓在他身上。

你覺得他會想救她嗎？

是五律。

理智來說，他會當機立斷放棄她，她已經不可能得救。就算她還有救，他自身的情況也不允許他去救。

如果沒有五律，他會理智地選擇放棄她，讓她被刁逍笑抓起來，殺死。

他掏出本子和筆，刷刷寫字，把本子放到洞口的那條縫邊，灰藍的月光映出小小本子上的字：“救你是身不由己。”

這是實話，他苦笑。

回想起惜流鎮的那幾天他的手還在發抖，不敢信自己竟真的成功救了她，自己還真的逃出來了。因禍得福就是現在的情況吧，她會帶他去見其他墮落者，到時候白夜四人就讓他們去救了。

他完成了五律，完成了三件不可能的事。

天知道他是什么感受。

她的聲音略微驚訝：“你不能說話？”

朦朧的黑暗中看不清她的容貌。

翟離星點頭，得趕快把白夜的情況告訴她。

剛要寫字，聽她明白什么事一樣說：“那么是墮落者要你救我的？”

翟離星的筆略微停頓，根據五律，他不能告知她自己是人造人，不能告知是五律逼迫自己這么干的。

他只能寫下：“可以這么說。”

得馬上告訴她白夜的情況，已經過去好幾天，不知道他們怎么樣了。

她的聲音變了，帶著不易察覺的憤怒和憎恨，以及對翟離星的些許憐憫：“這都是墮落者逼你干的嗎？”

翟離星回答：“算是吧。”

趕快告訴她白夜現在情況緊急，叫人去救他們。

她突然停下來，語氣平靜，但怎么聽其實一點都不平靜：“逼迫你的墮落者在哪？”

正要告訴她呢，翟離星飛速寫下：“被柏憶生抓走了。”

她明白了：“原來這樣，這個開采場是柏憶生的，逼你的墮落者就是被他抓走的墮落者嗎？他們怎么逼你的？”

那支筆停住了，這句話不對，翟離星狐疑。

手里的筆警惕地，慢慢地寫下：“我不能說。”

怎么回事？她似乎認為自己是被逼的，事實確實自己是被五律逼迫的，但這一次不僅僅五律，他自己也想救白夜四人，所以不算是完全被逼。

但她好像對自己被逼救墮落者感到憤怒？

不過明白過來，忘了自己現在是普通人，大概墮落者對自己的同伴逼迫普通人救自己感到憤怒吧。

她震驚，聲音帶著憐憫：“他們不讓你說？”

翟離星點點頭，他不能說是五律逼自己救人。

看到一只可憐的小狗被惡人打斷腿之后，被逼著跟這個惡人跪在街邊裝乞丐一樣，她的憐憫瞬間變得重起來。

但聲音堅定有力，帶著安慰：“你救了我，我也會救你，你將會得到自由，你的功業天道會看到，你做過的一切天道會記著，你救了我，我以天道之名回報你自由。”

嘶，冷氣從腳底板鉆上來，貼著背脊升上頭皮，從頭皮鉆進腦袋里，從腦袋鉆進五臟六腑，鉆進心臟。

翟離星瞬間僵硬，渾身冰冷，掉進冰窟窿一樣，整個人被凝固了。

許久，他的手吃力地，生硬地寫：“你……是天從者？”

她取出一塊五色冰，五色冰慢慢泛出一層迷人的金色，充滿尊貴和力量的金色，不可侵犯的金色。

迷人的金光映出她的臉龐，好美，并非是虛幻，她看著他：“是的，我并不是墮落者，我是天從者，我才是被下派駐守惜流鎮的人，你見到的那些都是身染者，我們很不幸受到他們的伏擊，只有我和另外一名活了下來。”

說到這里，聲音哆嗦，咬著牙齒：“現在，只有我一個人活下來了。”

沒有他，她也會死。

嗡，翟離星的腦子受到干擾的音響一樣，鳴叫個不停。

冒著生命的危險，原來救了一名天從者。握著筆的手幾乎抓不住那支筆，差點掉下來。

他到底干了什么？還救白夜？

嘲笑他一樣，一陣清涼的夜風吹進來，在那條縫里發出笛子一樣嗚嗚的聲音，像輕哼一首歡快的歌。

她咬著牙：“去救你的那個天從者也死了。”

翟離星努力讓自己鎮定。

原來如此，那名原本趕到惜流鎮通報還有一名墮落者逃跑了的天從者，半路遇到了她，受到她委托一定要救出翟離星。

心臟慢慢恢復跳動，脈搏一下一下推動手指，手指無意識抖一抖。

她竟然為了救他，逼迫那名天從者冒著生命危險把他救出來，就像他冒著生命危險救她出來一樣。

她感激，帶著悲痛：“……謝謝，他們本來逼迫你去救的那名墮落者，一定就是柏憶生在找的那名吧。”

看來那名天從者沒有說清楚，也可能時間緊迫，她并沒有讓他說清楚，只想著讓他趕緊進入惜流鎮救出翟離星，這是最優先的，所以她似乎誤會了。

是的，她一恢復行動能力，哪怕還有重傷沒有痊愈也立即趕回來救他了，她很迫切。

翟離星艱難地點頭，被嘲諷了的五律啞巴一樣悄無聲息。

他媽的再逼迫老子去救她啊？怎么不逼迫了？

“走。”他強迫自己鎮定，迅速制定計劃，“現在必須離開她。”

這是自投虎口。

“聽著。”她要翟離星繼續注意自己的話，“我現在的傷勢還沒有痊愈，無法跟那個變態對抗，我們絕對被他追上，我們遠遠沒有脫離危險。”

說的也是，翟離星咬著牙，怎么辦？這樣一時間不能離開她，否則會被刁逍笑追上殺掉，下意識握緊拳頭。

他只能跟她合作一起從刁逍笑手中脫身。

恍若知道翟離星在擔憂恐懼，她的聲音再次帶著安慰：“你放心吧，我會把你從墮落者手里救出來，你什么時候愿意告訴我他們怎么逼迫你，就什么時候告訴我，現在起，沒有人能逼迫你做任何事。”

翟離星禁不住在朦朧的黑暗中看她，這是虛幻嗎？

他顫抖，這種感覺也是虛幻嗎？

竟然在那一瞬間，他有一種感動。

多久了？來到這個世界開始一直到現在，他一直較勁腦汁費勁全身力氣跟666號這套系統對抗，找尋任何漏洞透一口氣求存。

這個世界似乎也根本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他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東西，當然不會被發現。

他一直是一個人孤獨奮力求生，連說話都無法說話。

所以在那一瞬間，他顫抖了。

終于有人發現自己的存在的錯覺，終于有人發現自己在苦苦掙扎的錯覺，終于有人要救自己的錯覺。

虛幻嗎？

想起來了，第一次有這種感覺的，是肖蕾問貝玄通關于666號是否有靈魂的時候。第二次，還是肖蕾那個小姑娘可憐自己沒有過去的時候。

那時候他也感動了，當時他只想活下去，并沒有察覺到當時的感動。

但，隨后貝玄通否定666號擁有自己的靈魂，就算有也是模擬出來的偽魂。肖蕾因此不再迷茫，不再認為666號擁有自己的靈魂，而后帶他去看了其實假的是白天并不是晚上的偽夜。

偽夜，其實應該叫做偽晝，這也是肖蕾說的。

灰藍的，虛幻的月光從那道縫透進來，他看著她，看不清，但那句話很清楚。

聽得清楚但卻看不清，如同他意外救了她，也許這就是虛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