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元嗤之以鼻道:“什么兩不相欠,簡直是荒謬。”
老黑貓忽然站起來,對貞元語重心長道:“殺人要償命,殺妖就是天經地義,這道理是否太荒誕了點?”
貞元看著老貓不說話,我知道人妖之間的芥蒂來源已久,便打算讓黑貓們先走,老貓也不想惹無端的麻煩,便低頭謝過我之后,帶著眾貓離開了。
我轉頭看向貞元,他也無所畏懼的看著我。我很奇怪他對我的態度,莫說普通凡人對我等天神都是小心翼翼,就連修道有成的老道,也對我三跪九叩,他卻始終秉承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我不知道他對天神有什么誤解,但愿只是我多心。
我轉頭對貞元笑著,用手點了點他的腦袋,說道:“其實我們這里最荒謬的是你,這世間的善惡的本源,是由心生,不由種族決定,你們覺得妖都是惡的。不過是因為他們法力高,壽夭長,因為懼怕,所以惡化。我看你修行也有點成就了,怎么這點還沒看透?”
因貓妖離開,貞元的火氣確實消減了不少,他說道:“那依你這么說,天神里也是有惡神的?”
“那是自然。”我回答他的同時無意間發現,他脖子低下的地方有一個明顯的疤痕,這疤痕似乎很嚴重,只是大半都被衣服遮著,所以不易察覺。
我心覺好奇,便忍不住靠近他,勾了勾他的衣襟,笑著說:“原來你已經嘗過天譴的滋味了。”
貞元很抗拒的推開我,攏了攏衣服,卻不說話。
我在心底思索了一番,似乎找到點端倪,便對他說道:“推演在凡間似乎有另一種說法,叫問卦,它其實是個危險的事情,而問出來的事,是不能對外人直言的,否則就是泄露天機,是會遭致天譴。”我戳了戳他傷疤的位置道:“看你這樣子,是犯過禁忌罷。”
貞元被我說中痛處,他選擇了沉默。
即便他閉口不言,我也不打算過問,畢竟總歸也不是自己的事,過于上心又要讓天上那些老天神們嚼我舌根,說我閑心太重。
我仰頭看了看天,心想著各冤各仇都已結清,我的傷也幾乎好了,即便覺得對不住少瑜,可因果報應他總要看透,這一劫也望他能長點心眼。
然就在我不打算在此地久留時,忽看到天邊有什么東西墜下來,我瞇起眼睛,定睛去看才發現,墜下來的竟是蘇慕白。
我這才憶起受傷前的事,便更顧不得別的,徑直向他落下來的方向趕過去。而在我臨走之際,貞元好像問了我一個問題,但因我心系朋友的安慰,是半個字也沒聽進去,就是事后拼命去想,也是想不起半絲,后我覺得應該不是什么大事,便沒放在心上。
蘇慕白落下來的地方是一處河畔,而待我趕到時,見到的卻不只蘇慕白。我看見陸吾正將蘇慕白扛在肩頭,而蘇慕白此時竟昏迷地如一灘軟泥。
陸吾轉身看見我,眼中露出幾分驚訝和幾分難察地欣喜,他扛著蘇慕白走到我面前,一只手捏住我的肩頭,問道:“這些天你都去哪了?你知不知道我們找了你多久?”
我呵呵笑著,甚是不想提之前的事,便說道:“這個不說,他怎么了?”
陸吾瞥了眼肩頭上的人,嘆聲說道:“那次與窮奇大戰,他受了傷動彈不了,最近他聽說一直沒有你的消息,他便總想著偷偷跑出來,這家伙明知受傷卻還要騰云,這不就不留神從云頭摔下來了。”
聞他說起窮奇,我卻更加擔憂另一個人,我便問陸吾。“你有沒有看到阿玄。”
“她在昆侖。”陸吾皺了皺眉,“說起她,確實令我有點頭疼。”
我好奇他所說何意,阿玄雖年紀小,可性格并不乖戾,也很有自己的主見,應該不算是陸吾應付不來的人,我便問他:“她怎么了?”
“她的傷已全好了,泉客來過幾次,想帶她走,可阿玄公主怎么也不肯走。”陸吾的眉毛皺的更深了,看得出他真是很頭疼。
后我又聽到他說“你和她有些交情,你隨我去勸勸罷”這句話時,連忙擺頭道:“我和她的那點交情,還不如沒有。”
想到阿玄會落的如此田地,畢竟源由我起,我便更不敢去見她,覺得還是溜之大吉來得輕巧。方才心生退意,卻被陸吾一手拉住,他勸我:“也許未必你想的那么糟糕,這些日子她一直在打聽你的事,還有那只叫白若的雪妖也留在山上不走……”
說起白若,我才想起件更重要的事,白若原先占用的身體,就是阿玄的心上人,如此他們兩人同在昆侖,若是哪天碰見豈還得了。我忽然抓起陸吾的手,急忙道:“我仔細想了想,你說的對,走,我隨你回去。”
慶幸的是阿玄因渾身鱗片被拔,似乎神情有些頹廢,他整日泡在花園的芙蕖池里,只偶爾露個頭,見人來了,便要躲起來,就連他哥哥來,也不例外。故而至此也未曾與白若碰過面。
我站在一處涼亭里,遠望著靜謐的池水,偶爾映出她的影子,雖然悲憫,可我始終不敢靠近,猶如她沒有勇氣見她哥哥一般。
我倚著一根柱子,觀瞧著池水發呆,陸吾從我身后走過了,說道:“你不去見見么?”
“不了。”我實在提不起勇氣,要知道鮫人失去鱗片是活不久的,我很清楚,阿玄雖得陸吾救助暫且性命無憂,可此生只怕是要在水里度過。我低眼看見阿玄的影子從芙蕖花旁游過,暗嘆一口氣,問陸吾:“她素來不喜約束,如今卻只能躲在有水的地方。她的傷難得就沒有辦法痊愈嗎?”
“我是沒有什么辦法。也許可以去問問靈寶老君,不過我與他并無交情,實在不好開這個口。”
說到此他定睛瞧著我,我也哭笑不得地朝他搖搖頭。“我就更沒法子了,靈寶老君與我那大哥有隔閡,連累我也不受老君待見。”
陸吾扶著下顎又想了想,說道:“那便待阿慕醒來吧,他與靈寶老君好歹有點酒肉之交。”
我眼角挑了挑,并為多想,說道:“靠得住么?”
陸吾似乎有些不高興對我說道:“他為你成了這樣,難道還靠不住么?”
我不知道他在生氣什么,我以為他是會錯了我的意思,要在以往我也就笑笑了之,可今時我腦子十分混亂,蘇慕白為我受傷,阿玄全身鱗片被拔,還有白若和阿貍,這些種種就像堵在心頭的大石頭,然而人在心煩時總是愛發脾氣,只是爆發之際我仍是壓了壓火,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誤會了,我并非在非議他的人品,只是你也說他們是酒肉之交,也就是并無深厚友誼,我擔心這層關系靠不靠得住,也實屬平常罷,你這般動氣做甚?”
陸吾從未見過我這么陰陽怪氣與他說過話,立刻情緒緩和下來,說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關乎昆侖,你們為何要瞞著我?”
我輕飄飄看了他一眼,說道:“因為我們那時并未想過與窮奇硬來,本想著窮奇幾百年來沒有犯境過人界,他忽然此舉應該是另有緣由,我想只要打消了這個緣由,他自然就會離開,只是沒想到事情會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陸吾皺起眉頭道:“阿卿,你知不知道若不是我閑暇之空看了眼昆侖,發現了異動,阿慕險些就死在窮奇爪下了。”
我實在覺得委屈,陸吾話里話外,仿佛憑我一己之力拖累了所有人,我便不自覺地提了提嗓門道:“當然不知道,只因那時我受了窮奇多少刀子,自己也記不清,昏迷不醒更不知后事。”我轉身定睛看他,“你只看到了我現在相安無事,又怎知我當日死里逃生。”
陸吾看著我愣了愣神,我屆時正在氣頭上,故并未察覺他這么一晃神是因為什么,只過了半會兒,才聽他低了低聲音,輕拍這我的肩,喚了聲我的名字,向我解釋道:“我并不是這個意思。”
我卻因心火壓制不住推開他道:“你我這一千年的交情算是白費了。”后我也不顧他在后面怎么喊我,我仍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動怒這回事,一旦心起,就會越想越氣,就像燎原的野火,如果無人干涉,竟是燒也燒不盡。
我生著悶氣,不知走了多遠,便聽身后又有人在叫我,我正在氣頭上,并不打算理睬,誰知那人竟厚著臉皮將我攔了下來。我當時想打人的心都有了,直到我看見攔我的人是白若,才不得不冷靜下來。
“你...”白若見了我先是愣了愣,嘴張了半天,才支支吾吾道:“阿...卿?”
我正狐疑他怎么了,這才察覺不對勁,我急忙低頭看了看自己,才發現自己不知覺間已換成了女人模樣。其實,鳳凰的雌雄變換不同于其他的變幻之術,有時會受心而幻,譬如我與人吵嘴時,受心情所致,就會無意識地變成女人,而與人打架時常常會不自覺變成男人。
白若并未見過我女人的模樣,故而他會意外也是常情。
我朝白若笑盈盈地說道:“別見怪,跟我認識久了,就習慣了。”
白若尷尬得咳了兩聲問道:“你這些天都去哪了。”
我朝他擺擺手,“這件事說起來甚是丟臉,還是不說了吧。不過我倒是有些事要問,原本我是要問陸吾的...”提到陸吾,我忽然覺得牙根癢癢的很,繼而咬了咬牙根繼續道:“但看現在這個樣子,不出十天半個月我是不會同他講一句話的,那便來問問你了。”
白若并不明白我何出此言,但好在他從來不多事,便只對我說:“你要問什么?”
“那窮奇事后如何了?”
“他被你那兩個朋友生擒后,被天帝放逐北方荒境之地了。”白若輕描淡寫地說道。
“被放逐了?”我甚吃驚天帝老人家的決斷,說道:“為何不重新封印。”
“好像覺得封印不是長久之際,時間一長便會弱化,總派人加固也實在太過麻煩。而荒境之內杳無人煙,又有法器和天神鎮守,可能是覺得這樣更穩妥些吧。”在他說話時,一陣天風吹過,枝頭的樹葉無意中落到了他的肩上,他伸手撥去,原本是隨意的舉動,我卻意外發現一些異樣。
我看得很清楚,那片落葉落在地是他的左肩,而撥去樹葉的也是左手,通常人如果左肩有東西,慣用得應該是右手,而他卻一反常態,只能說明他另一只是受了傷的。
我抓起他的右手道:“你的手怎么了?”
他很坦然的攤開手給我看,說道:“沒什么,為了毀掉那雙眼睛,受了點傷罷了。”
我看著他被包扎得亂七八糟的手,完全看不出手的輪廓。不用想也知道是阿貍的手法,她從做鬼差時就不善這種細致活,我看著那只手忍不住笑出聲。
白若舉起那只被包扎得不成形得手,也面無表情地觀摩起來。“嗯,看起來倒是不大好看,手指也彎不了,但我的傷倒是好得挺快的。”
我覺得他雖臉上沒什么表情,但說起甜話來,也挺要人命。我甚敷衍地呵呵笑了兩聲,并說了聲“你高興就好”,便打算一走了之。
可還未走出去兩步,又被他拉回來,只是他并沒有轉過來看我,只背對著我,他低著頭,小聲對我說道。“阿卿,實在抱歉,那時我沒去救你....”
我很吃驚他原來對這件事很是耿耿于懷,我便拍拍他的肩,很豁然道:“嗯,沒什么,你若救我,是出于情義,你不救,也理所應當。我該謝謝你,讓我少欠一個人情。”
白若這才轉過身來,他眼睛里布滿了悲傷,他說道:“原來那具身體,之所以這么長時間不腐,全是因為那雙眼睛的保護,我毀了眼睛,也毀了那具身體。”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他忽然拍拍我的肩,“我一直在山上等你,其實就是想與你辭行。”
”你要走?”
“嗯,我的寒氣沒有凡人受得了。”他舉起那只受傷的手,“阿貍其實很會包扎,只是靠近我太冷,她已經很盡力了。我不想為難他,更不想為難自己,我覺得離開,也許是個好的歸宿。”
我沒說話,事已至此,我也沒什么更好的法子幫他,只好任由他去。
他走得那天下起了大雨,所有的花都被雨水打彎了腰,只有阿貍窗前地幾朵野花,開得格外的耀眼妖艷。
我到了這個時候,才明白世上不如意十有八九,總糾結于過去,就像纏在身上的繩子,越深陷,越危險。白若雖釋然,卻不是不愛,反倒是深愛至此,放手才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