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色的辦公桌上，堆滿了試卷和作業，旁邊的窗臺上，是校長和兒孫的照片。

昊城私立光華學校，校長辦公室，隔著一張小小的辦公桌，李俊凡就坐在劉忠對面。

被校長邀請，對李俊凡來說并不是什么好事，她從學生時代就害怕校長辦公室，每次被通知過去的時候都有一種被宣判死刑的感覺。

“喝點茶吧，我兒子從印度帶來的，”校長說，“雖然沒覺得有什么好喝的，我還是喜歡以前在村里自己用炭盆煮的。”

李俊凡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四下打量。為了縮減學校的開支，校長的辦公室三分之二都被劃了出去，眾老師的辦公室搬到了隔壁，而曾經的老師辦公室劃給了學生當教師。

樓下就是操場，離校門口很近，放學后經常有混混來這兒打球，保安是一個早就退休的老人，整天混混日子、調戲女學生，請他來也只是為了能在出事的時候報個警。

“喜歡我的辦公室？”校長露出我懂得的神色。

“嗯。”李俊凡點頭。

“你的第一個學期成績不錯，你的學生和周圍老師都對你贊譽有加。”校長把一張表遞給她，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學生的成績，“甚至前不久辭職的張文光老師都專門給我打電話。”

“所以呢？”李俊凡歪歪頭，“我可以留下來了？”

“留下來？不，當然這不是因為蘇牧那件事，我只是覺得，你留下來只會浪費你的才華，你知道，這學校已經死了，這里的老師，學生，他們都死了，特別等我走后，鬼知道委員會會派什么貨色過來，”校長說，“所以我打算推薦你去圣勞倫斯中學，我和那里的校長是老朋友了，可以幫你寫封推薦信。”

“聽起來很厲害……我怕我配不上。”李俊凡說。

“不要妄自菲薄，那只是個有錢，而且找了塊好地的私立學校，”校長說，無奈搖搖頭，“我們學校要是也在北市區，早把他們踩下去了。”

李俊凡低頭，沒有說話。

“不過那里條件不錯，工資高待遇好，學生省心，每年學校都會安排老師出國學習，”校長雙肘撐在辦公桌上，身體前傾，看著李俊凡，“我不希望你一輩子都在陰溝里，你應該走出去，特別是現在你沒有什么束縛后。”

李俊凡聞言，抬起頭來，盯著校長的眼睛。

校長點點頭：“你母親的事我很抱歉，但你的堅持應該有所回報。”

一只大信封被遞到李俊凡面前。

白色的信封，正面是幾個娟秀的手寫字，收件人是李俊凡，發件人不認識。

李俊凡打開信封，手微微地抖了一下，里面掉出一疊年輕人的照片，

她突然覺得嘴唇發干，伸出手去拿的時候，手有些顫抖。

年輕人們或是一身學士服，站在燕京大學的校門前；

或是一身標準正裝，頭發梳成成功人士模樣；

還有學生在在巴黎圣母院前駐足，標注“老師我做到了”；

還有學生在舞臺上跳躍，臺下是歡呼的觀眾；

還有夏銀，他什么也沒有，關于他的只是一封長長的信......

“你也許會覺得自己的一生很失敗，自己只是個老師，但你錯了，對他們的一生都有著深遠的影響，”校長不知什么時候站起，走來拍了拍李俊凡的肩膀，“看看照片里的人，沒有一個不曾受你影響，因為你，他們才成為了更好的自己。”

李俊凡揉揉有些發酸的鼻子，沒有去打開來看，因為無論現在過得如何，他們都是自己的學生，也僅此而已。

她平復一下心情，如何沿著折痕把信恢復原狀，連帶著照片放回信封里。

“那么那件事呢，考慮的怎么樣了？”校長問。

思考良久，李俊凡輕聲一笑，搖搖頭。

“抱歉，我想回家了。”

“嗯，可以理解，”校長說，“那么現在收拾一下，去給他們上最后一課，順便再道個別吧。”

“嗯。”李俊凡點點頭。

......

初三（三）班教室。

平常日子，開始上課的時候，總有一陣吵鬧，直到李俊凡溫柔地敲桌時才會安靜下來。

但今天課堂卻出乎意料的安靜。

李俊凡走進教室，發現教室里不止坐了自己的學生，后邊幾排一向空著的板凳上坐著幾個沒課的老師，其中還有易安。

她就坐在蘇牧的座位上，而蘇牧已經很久沒有來上課了。

李俊凡沖她點了點頭后，站在講臺上，臉上再度掛起平常溫柔的笑顏。

“上課。”

“起立！”班長大喊。

“老師好。”

李俊凡點點頭：“大家好，在點名之前，我想告訴你嗎，這是我最后一次給你們上課了，所以哪怕最后一次也好，我希望你們能用心聽一次課。”

學生開始隱隱有些躁動起來，后排幾個人面露震驚地交頭接耳起來。

“你要去哪兒，老師？”陳超思問道，表情急切。

“我......要去別的學校。”李俊凡低頭整理課件，盡量不去看他。

就這樣離開，這讓她總覺得自己對不起他們。

陳超思“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過了半天，他憋出一句，“我們會想你的，老師。”

“是嗎？”李俊凡抬頭，驚喜地笑起。

“你能不能別走，俊凡姐，”曾經的藍毛，現在的黑毛問，“除了你，我不想上任何老師的課。”

這話有點曖昧，眾人開始起哄。

藍毛也意識到什么，臉漲得通紅。

“吶，這就是為什么我要走的原因。”李俊凡開了個不是玩笑的玩笑，然后下意識的看一眼易安坐的位置。

那個安靜的少年仿佛還坐在那兒在書寫著什么。

愣了幾秒，李俊凡才回過神來。

開始上課，所有人都前所未有的專心，教室針落可聞，只聽見鋼筆在紙上沙沙地響。

有時候有人會咳嗽一聲，但是誰都沒有在意，連陳超思也不分心，他努力地抄寫著黑板上的文字。

外邊時有汽車鳴笛而過。

這堂課過得很快。

李俊凡深吸一口氣，突然拍手。

“好了，現在所有人都抽出一張紙來，我們開始聽寫。”

學生“嘩”的一片，面面相覷，大家都有些發懵，這是要聽寫啥？

但還是陸陸續續撕下筆記本上的紙，拿出筆準備起來，所有人表情都一樣緊張。

李俊凡打量著他們每個人，然后走下了講臺。

今天的她穿著平常的那套OL裝，因為天氣極冷，所以長腿上套了黑色的棉褲，繃出動人的線條，高跟鞋踏在地板上，“噠噠”的響。

她就這樣走到了學生中間，朱唇微動。

“聽寫的第一個詞，陳超思。”

嗯？所有學生集體黑人問號，然后又集體把視線轉向陳超思，陳超思左右看看，感覺自己像是被幾只惡狗盯上一樣。

“陳超思。”李老師又念了一遍。

開始有學生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們低頭，在紙張上寫下了陳超思的名字。

李俊凡又念了一遍后，開始念下一個學生的名字。

所有人都懂了，他們一一動筆，寫下自己同學的名字。

這些名字他們都再熟悉不過。

一個名字，又一個名字，又一個名字。

而當念到某同學，他生僻的名字讓大家為難時，他們也會頓感羞愧。

“......于正。”

最后一個人終于念完，李俊凡回到了講臺上，等著所有聽寫都收上來后，她看著學生，學生們也抬頭看著她。

他們知道，李老師要說話了。

“很多人說，我們的青春就是場遠行，一場離自己越來越遠的遠行，

總有一天，你們會發現這個世界跟你們想象的一點都不一樣，你們會覺得孤獨，你們會受到排擠，你們會受到嘲笑，無論做得好還是不好

所以這場遠行無論去哪都不重要，你想偉大還是平凡，你想上天還是睡覺，這都是你們的選擇......”

忽然外邊響起鈴聲。李俊凡下意識往外看了看，臉色有些慌張。

“同學們，”她說，“我——我——”

但是她哽住了，她說不下去了。

但底下沒有一個人提前站起，他們就這樣靜靜地注視著自己的老師，莊嚴而肅穆。

李俊凡看著他們，欣慰地笑了，“但是陪伴在你們身邊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希望你們不要忘記，他們的名字。”

然后她呆在那兒一會兒，頭靠著黑板，話也不說，只向學生做了一個手勢：“下課了，我走了。”

然后拿起那疊聽寫的“作業”，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穿過人群，李俊凡加快著腳步，甚至帶上了點小跑。

一方面，她不想讓自己的學生看見自己哭泣，另一方面，她也要去找，那個陪著自己的，很重要的人。

也許是走得太急，也許是心情太過激動。

就在教學樓前，她不小心撞上了一個學生。

一聲驚呼。

手里聽寫的紙撒了一地。

李俊凡趕緊道了聲歉，立馬蹲下，焦急地撿拾著，被她撞到的學生也跟著過來撿。

終于把紙都撿了起來，飛快的說聲“謝謝”后，她一邊檢查著，一邊向校門口走去。

但檢查著檢查著，李俊凡的表情變了，她逐漸停下了腳步。

李俊凡拿著那沓紙張，參差不齊地紙張，無聲地一張翻過一張地看起。

上面每張紙的最后一行，都寫著同樣的名字。

李俊凡李俊凡李俊凡。

這是她的名字。

也代表著她是他們永遠無法忘記之人。

眼眶慢慢地熱起來，李俊凡努力地閉眼，用手背遮著嘴，卻掩蓋不住臉上的笑容，與不停溢出的淚水，她忍不住地眨巴眼睛，豆大的淚水掉了出來。

“這位老師，請問需要幫忙嗎？”熟悉的聲音在身前想起。

抬頭。

熟悉的男孩正沖她微笑。

李俊凡嗤笑一聲，擁抱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