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勝雪像是瞧出了他的心思,道:“小兄弟,你年齒尚幼,對這些事難免有想不通處。”程在天道:“晚輩愚魯,確實是想不通。”白勝雪道:“你可曾讀過《司馬法》?”程在天道:“略讀過一些。”白勝雪雙眼忽的現出光彩來,說道:“這《司馬法》上說,‘殺人安人,殺之可也;攻其國愛其民,攻之可也;以戰止戰,雖戰可也。’不知這一段可曾讀過?”程在天道:“讀過。”
白勝雪笑道:“這就是了。邦國之間,尚可興兵交戰;江湖中人,豈不能刀劍相見?兵者固然是不祥之器,但并非絕不能用,只要是為天下蒼生著想、為百姓除害,誅殺些惡人,流一些血,也是合理之舉。若是處處姑息、不敢用武,不過是助長惡人氣焰,一無所益,你可明白?”
程在天聽他如此說來,頓如醍醐灌頂,便似一個原有慧根的佛門高僧一樣,經一番指點后,豁然開悟。當即說道:“老前輩說的在理,晚生當銘肺腑。”
石明義聽他們說話,初時尚能聽得明白,此后聽他們講起什么《司馬法》來,自己一無所知,只好在一邊干瞪眼。待他們說完了,才嚷道:“咱們莫光顧著說話,趁著飯菜尚熱,快些吃罷!”白勝雪笑道:“石長老說的是。來,大家伙都動起筷來!”
那幾個丐幫弟子坐著聽他們談論了半天,心想石明義沒有開口,白勝雪又尚未說話,自己不好先動筷,一個個看著滿桌的菜,又饞又吃不得,都很不是滋味。這時見白勝雪開口了,不由分說就是一頓狼吞虎咽。石明義見了,笑著罵道:“幾個小崽子,這般不守規矩,莫不是餓死鬼轉世投胎?”
白勝雪手中的筷方伸出一半,尚未伸到那“醬香豆腐”的盤中,聽了這話又緩緩收了回來,黯然說道:“現今很多的黎民百姓,倒真是有了上頓沒下頓,食不果腹。唉,如今的官不是好官,魚肉百姓,怎能叫民心安順?也難怪許多好端端的人成了暴民,與官府朝廷為敵了。”
石明義狠狠咽下一大塊豬肉,道:“何必整天這樣長吁短嘆的?這事那事,吃飽了才有力氣計較。”白勝雪道:“石長老說的也是,我憂心過頭了。”石明義道:“老人家定是沒喝酒,你若是喝了酒,自然能豪氣起來。”于是白勝雪對小二哥說道:“石長老要喝酒,快端酒來。”
小二哥忙應道:“是!”不一會兒,端來了一大壇酒,把各人的杯盞都盛滿了。石明義道:“老石不懂什么禮數,先干一杯為敬。”捧起杯盞一飲而盡。白勝雪道:“石長老好爽快!”也把一杯喝完了。那幾個丐幫弟子都是二三十歲上下的,正是青壯時候,身強體壯,一個個也把酒喝了。
石明義見程在天遲遲不動,推了推他,說道:“小兄弟,咱們可都喝了,你也來一杯。”程在天道:“我……我不會喝酒。”石明義道:“哪有人生來就會喝酒的?親口嘗嘗,你自然就會了。”白勝雪笑道:“小兄弟,你可是覺著喝酒醉醺醺的,有失儀表?那可就錯了。這杜工部的詩說得好,‘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這等雅態,非喝酒不能有。你還是嘗嘗罷!”
程在天見大伙都喝了,白勝雪又這樣相勸,不好拂他的意,便捧杯咕嚕咕嚕地喝了起來。這酒的勁道甚是濃烈,他雖覺臉上泛紅,鼻孔也出不來氣,還是硬著頭皮喝完了。
見他喝完,石明義笑道:“好!你看,你這不是喝下去了么?再來一杯!”親手又給他滿滿倒了一杯。程在天只好又勉強喝了一杯。石明義又叫一聲好,說道:“再來一杯!”程在天臉紅耳赤,喉頭難受得緊,強撐著說道:“我……我實在是不能再喝了。”白勝雪道:“既然小兄弟已不勝酒力,就算了罷!”石明義道:“最后一杯,再喝最后一杯。”
程在天左搖右晃地道:“那好,就喝這……最后……”話未說完,暈倒在桌上。石明義哈哈大笑,道:“小兄弟畢竟是酒量太小了,日后多喝些,也就習以為常了!”
白勝雪嘆道:“這位小兄弟眼看是個俊秀后生,難得的是還為人敦厚。容老夫來替他醒酒!”話剛說完,兩手食指并舉,很快便有兩股溫厚的勁力分別輸送到程在天左右兩手的“關沖”穴中。這兩股勁力不猛不急,猶如一根纖細的蘭花指在他穴位上輕揉。不久,白勝雪又輕撥雙指,把內力依次輸到他“勞宮”穴、“足三里”穴上。
客棧中的人看了,都是暗暗驚嘆。石明義一雙貓眼上瞧下瞧,心想這老頭的手法不僅準,還靈動飄逸,自己只能自嘆不如。等他雙指回收后,方才說道:“白前輩的手法,當真奇妙莫測,我再練許久也及不上。可他既已醉倒了,一時半會也醒不來罷?”
白勝雪道:“石長老所見不錯!他既已醉,咱們只好等他徐徐醒來;倘若用上霸道的勁力迫使他醒來,卻會傷了他的身子。”低頭沉思了片刻,又說道:“在他醒轉之前,老夫把功力都傳給了他罷,以后喝酒,他便輕易醉不了。”石明義驚道:“白前輩與他素昧平生,竟肯把畢生功力傳給他?”
白勝雪笑道:“老夫年過七十,已是風中之燭,能多活一天便算是一天,留著這身功力還有何用?我看他前途遠大,心地又純正,傳他功力正好。”石明義問道:“可白前輩把功力都傳給了他,日后要是有人來尋仇,你又如何是他們的對手?”
白勝雪搖了搖頭,道:“老夫活了七十余歲,其中有六十多年是在延壽谷中居住,谷里天光云色、花草蟲魚,無所不有;谷外民風淳樸,夜不閉戶。此番來到中土,看了不少打打殺殺的景象,自己既難為民解困,又難超脫事外,只覺得自己日漸衰頹,早就萌生了回延壽谷去的念頭。再過幾日,我便回延壽谷去,再也不踏入中土一步了。”
話音落時,石明義只見白勝雪已把雙掌緊緊抵在程在天的背上,臉上紅光大盛,絲絲縷縷的內力便離了他身,傳到程在天身上。石明義究竟是見多識廣,看得明白:以白勝雪的功力,足可不觸程在天的后背,在遠處傳功,功力也能傳到程在天的身上;但他偏要雙掌緊貼,一絲一毫縫隙也不留,正是怕內力隔空相傳,有所損耗。
石明義愈看愈是敬佩,生怕妨礙了他,連忙示意手下弟子細聲吃肉喝酒。客棧中的人有不少識得白勝雪,見他做出如許舉動,一個個都目瞪口呆,看得出了神。
程在天昏昏沉沉間,只覺周身軟麻,但漸漸地背上似有春風微拂,渾身開始有了氣力,神志也慢慢清醒過來。其后,他已不覺背上有風,但全身都變得氣血充盈。在他終于醉意全消,睜開了眼睛時,只見白勝雪在慈和地看著他,而在他眼中的白勝雪似乎又蒼老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