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在天問道:“師父,莫非徒兒的病癥難以治愈了么?”秋雁子道:“你如今全身肌膚泛青,可見陰寒之氣全然占了上風,再等多一會兒,真正是神醫難救了。除非……”程在天聽見這話,心想必有解救之法,忙道:“除非什么?”
秋雁子沉吟了一下,才道:“師父所創的純陽一氣功,乃是極剛極陽的內功,我試著灌注一些進你體內,或許便能壓制住這股陰氣。”程在天道:“可師父若是把內力灌注了給我,我又不會運用,倘若要與人交手,豈不危險?”
秋雁子道:“你聽我說。我本是陰柔之身,修習起這純陽一氣功來也是不大適宜,當年我在師父面前苦苦央求,他才把這套功法傳授了給我,但仍舊讓我多加節制,以免陽氣過盛、陰氣過衰,那便是倒轉乾坤了,必然不能長久。我以前便因內力過厚傷了心脈,休養了半年才好。如今我到房間中回氣歸元,再把多出的內力輸送給你,那便是一舉兩得了,既能治好你的陰寒之癥,又除了我心頭一大隱患。”說完便讓他一同上樓。
程在天道:“若是如此,真是多謝師父了。一謝師父救命之恩,二謝師父傳功之恩。”秋雁子道:“又來耍嘴了。我可沒許你做徒弟!”程在天道:“既然功力都肯傳了,為何還不許我做徒弟?”秋雁子正色道:“收徒之事,卻并非小事一樁,倘若收了劣徒,干出有辱師門的事情來,墮了我的聲名不要緊,最怕還會有損師父的清譽。因此我也不好擅自作決。若要收你做徒弟,還要稟告師父,請他老人家親自觀察你的心性為人,才好定斷。”
哪知程在天聽了,反而笑道:“這樣倒好,我便有緣見太師父啦。以前只是從書上看到、從人的口中聽見他的事跡,從未耳聞目見他的仙風道骨,若是能真真正正地見一見他,我自然會歡喜得不得了。”秋雁子笑著搖了搖頭,神情之中似有幾分譏嘲。
上了樓,走到門前,程在天道:“師父安心進房,徒兒自在門外等候,若是出了什么事,隨時可喚徒兒進來。”秋雁子道:“誰要你在門外了?你也進來。”看見他動作扭捏,又道:“天兒,進來罷。”
程在天心中一顫,想道:“她這兩日以來,可是第一次這樣叫我。”便跟著她進了房去。秋雁子來到床邊,叫他先在床邊椅子上靜坐片刻,自己盤膝坐下,雙目緊閉,開始運功調養。
程在天把目光移開,不敢看她,卻聽她輕聲道:“天兒,這種功法以后或許還要傳授給你,你用心仔細地看。”他心生慚愧,應道:“是。”便不再胡思亂想,慢慢轉過眼來看她。
只見她道袍輕飄,周身升騰起一股白氣來,知道她須當專心致志,不能受一絲一毫的打擾,便嘴巴緊閉,坐著看她。他沒想到眼前這位武學上的絕世高人,竟肯把功力傳授于己,既是感激,又是欽佩,想道:“師父和我,相識也不過是在倉促之間,便對我如此信任,不吝將自己的功力相授,我須得用心學藝,方能不辜負她的這番心意。”
程在天仔細端詳,只見她先把雙手在腰間來回推拿,推拿之處也是隱隱生煙。程在天雖知之不多,但也曾聽趙修提過:“帶脈在腰間,有如束帶,可約束諸經,統理諸脈,帶脈一通,全身皆通。”這時秋雁子用的卻是昨日也曾用過的調理法,手法雖不甚快,但一旦用了,見效十分神速。
只見她緩緩把帶脈推拿完了后,雙手便不再動,都搭在膝上,而道袍卻時而這邊鼓起,時而那邊鼓起。程在天無法看清,只能勉強猜對一二,在她的道袍從上往下中中正正地擺動時,心想:“師父此時疏通的是任督二脈。”其余時候,便再也猜不出她動的是哪一條經脈了。
程在天越看越奇,知道這是幽微精深的運功途徑,自己縱然只學得一成兩成,便是受用無窮,對她是越發崇敬了。
如此過了半個時辰,秋雁子仍在潛心休養。他一個分神,又快要想到昨晚所想的傷心事,卻忽的打住了,轉而又想:“我要是再想這些,怕是又要犯病了。”便絞盡腦汁,盡力回想以前開心的事情。
他想起了七歲那年貪玩,和哥哥一起爬荔枝樹,哥哥爬到了樹頂上,吃著荔枝催他快爬,他站在地上猶豫了半天,才抓起一根垂下的樹枝往上爬。誰知爬到了一半,那樹枝被他折斷,他在半空中掉了下來,摔得鼻青臉腫。爹爹見了,把哥哥訓斥了一頓;媽媽又拿出藥酒幫自己涂抹,完后還把哥哥摘到了的荔枝分一大半給自己。他很小便吃過荔枝,可這次吃的竟是甜美難言,和往常的大不一樣。
他想起了哥哥失散以后,爹爹媽媽對他愈加關愛,之前他和哥哥不知挨了多少打罵,哥哥走后,爹爹媽媽的聲氣卻和順了許多。他想起了舉止莊嚴的父親,父親雖很少說笑,卻對他和哥哥相當關懷,每次從資州歸來,都要帶著好幾塊蒸糕給自己和哥哥吃,卻不容母親吃半塊,甚至父親自己也只是看著他們兩人吃。
憶起了以前的種種開心事,他卻慢慢凝眉斂目,心事重重:自己雖說有驚無險,逃出了生天,如今卻身在劍州,與瀘州相隔不知多遠,何時才能夠返家,何時才能見到家人?自己已有好幾次在外歷險,家人焦灼擔憂,更是不必說了。
他再好好想了想,又猛然察覺自己的盤纏全在包袱之中,身上是一文也無,光是在這客棧中住上些時日,也支付不起。他過慣了富足的生活,吃穿住用絲毫不用發愁,這時忽然想到自己出門在外,沒帶一文錢在身上,也沒一個親戚可以接濟,必然會有百般艱難,霎時間頭都大了。
他想道:“不想了,不想了,再多想一時半刻,只怕又要犯病了。”便全神看著秋雁子,卻只覺她和四周的物事全都模模糊糊的,有的歪到一邊,有的七零八碎,有的不住地在旋轉。他頭上一陣劇痛,忙用手捂緊,心想:“果然又犯病了,可師父如今還在運功,我決不能攪擾她。”可他終于身形一斜,一個不小心摔在了地上。
秋雁子聽見了響動,雙目兀自緊閉,只是輕輕問道:“天兒,沒事罷?”程在天強忍痛楚,道:“師父寬心,徒兒只是不小心跌倒了。”秋雁子卻道:“你氣息十分不穩,怎會沒事?”摹地里睜開了雙眼,果見他在地上躺著,臉上全是青色,痛苦不堪。
秋雁子嘆道:“你若是不在房內,發作時我并不知曉,只怕你早成了冤魂一條了!”程在天此時正全身冰冷,說不出的難受,心中很想說話,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秋雁子急忙去為他調理心脈,如同上次一樣。程在天此時積毒已甚,她比上次多花了不少時候,方才止住他體內的陰寒之氣。
程在天疼痛漸消后,先是扶地站了起來,又雙膝下跪,第一句話便是:“多謝師父,又救了我一次性命。”秋雁子道:“你快盤坐著。”程在天依言坐下了。
但見她臉上透著一絲隱憂,慢慢說道:“我如今的功力,只回復得六七成,先把其中一二成傳了你,看看如何。”程在天道:“師父肯將功力相傳,便是只傳了九牛一毛,徒兒也是感戴莫名。”卻見她一雙明目勾瞧著自己,道:“你心性不壞,這個我倒是看得出來。可世事難料,人心多變,日后你會成什么樣的人,可是不好斷言……”程在天知道她言語中的意思,當即說道:“師父放心,徒兒身受大德,他日定當好好報答師父,定當做個端端正正的人。”
秋雁子輕輕笑道:“報答卻是不必,你如何來報答?拿什么來報答?只是這后面一句,你說了出來便要牢牢記住,始終不渝。”程在天應道:“是。”發覺她已在身后,想要轉頭,卻又聽她喝道:“不要動!”
他哪敢有半點違逆,一時間便紋絲不動,像是如來佛祖一樣端正坐著。很快背上便有兩只手拍了上來,初觸之時頗覺柔順,但迅即感覺這兩只手透出熱氣,后背熱了起來,緊接著全身都有如在爐中蒸烤。他頗為擔心這股熱氣會愈來愈盛,心想再這樣下去便會被烤傷。
但這一股氣卻在輸送了一陣后,便不再變熱,正是冷熱適中,拿捏得恰到好處。他頗覺舒適,只是閉目等著,半醉半醒。